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她却已经远了,甚至远到……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慈儿,你会回来吗?你会,回来的吧? 微微垂了深黝的眸子,郎程言脸上,平生第一次,多了丝,叫落寞的表情。 慈儿,我想你了。 你才离开了几日。 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即使我发自心底地想要否认。 却已经,无法否认。 站在帐门外,铁黎一直缄默着,没有出声。 他不愿惊扰这一刻的郎程言。 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那个优异的孩子,骄傲的孩子。 沧海游龙,天之骄子。 他是他的骄傲。 铁氏血脉的骄傲,大安的骄傲,郎室皇族的骄傲,天下的骄傲。 落寞。 那是只属于小男人的,儿女情长的东西。他从来不曾在郎程言身上看到的东西,如今,却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微微地,铁黎心中划过一丝涩意。 他其实很想。 很想说出那些铁血的话,很想告诉他,优柔寡断,决不是一个帝王的好品性。 可是他却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其实这个孩子,很孤独。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属于王者的孤独。 这份孤独让他杰出,但,这份孤独也让他伤悲。 一种常人看不出来的,体察不到的,宏大的伤悲,悲天悯人,悸心慑魂。 这种伤悲,会于不自觉时流出,像巍巍高山一般压下来,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 如果过重,再重,被压毁的,不单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 而那个女子,那个清扬婉约,好似朦朦晨光的女子,恰恰以她的清灵通透,带给这个孩子,以一线明媚,以及属于生命的,原本的灵动与活泼。 点燃了他的心。 照亮了他的眼睛。 这一点,或许连郎程言自己都不懂,而他这个旁观者,却看得很清楚很清楚。 就像当年的铁红霓,之于当年的郎煜翔。 龙凤和鸣,天下绝配。 是以,他并不想如此残忍地去打碎,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悄无声息地,铁黎走开了。 独留那个沉思的男子,面对漫天的流光飞舞。 做着他此刻最单纯的梦; 思念着他此刻最思念的人; 体悟着生命的平和,与最简单的恬淡纯真…… 夜色沉寂。 深黛天空中,忽然蹿起一线橙红的艳光,然后迅速扩展,弥漫…… “东方火起!火起!” 西南军大营上,立即响起尖锐的哨声,还有传讯兵的惊喊。 帅帐之中。 郎程言睁开了眼。 就像是一头准备出击的豹,闻到了目标的气息。 所有炙烈的因子,开始在血管里奔行跳跃,叫嚣着,要将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以磅礴的方式体现。 “言儿。”迈着沉稳的步伐,铁黎步入帐中,“那是什么?” “那是……”郎程言慢慢站起身,“宣战的信号。明日,颖军必大举来袭。” “宣战?”铁黎一怔,“大战之前,最忌走漏消息,韩之越怎么会?” 郎程言沉默不答,双眸黑得发亮,闪烁着流溢幽光。 韩之越就是韩之越。 韩之越是骄傲的。 韩之越不是小人。 韩之越是朋友。 他清楚,韩之越自己也清楚。 因为骄傲,所以他必定相信,能够驾轻就熟地控制整个战局。 因为不是小人,所以他不用诡道,要和他正面宣战,杀场上见真招,谁胜谁负,纯粹取决于他们自己。 因为是朋友,所以这焰火,是战书也是警示。他希望他能明白现在的情势,他希望他能选择主动后退,甚至希望,他能示之以诚,双方和谈。 但是韩之越,这怎么可能? 你我的情谊,是你我的情谊,至于这家这国这天下,完全是另一码事,郎程言不能退,郎程言不能让,郎程言只能进取。 韩之越,倘若你败,我必放你你去;倘若我败…… “铁黎听令!”郎程言忽然一声沉喝。 “末将在!”铁黎“唰”地站得笔直,双眼炯炯闪亮。 笔直的手指向地图,山川江河,动进守退,一个字一个字,那么清晰地,从这位准帝王口中道出…… 明丽晨光点染血色。 飒飒的风,扬起漫天沙尘。 颖军,二十万; 西南军,二十万; 铁蹄铮铮,让整个西南十六州,为之震颤、惊悸。 几乎每一州每一府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青芫与郦州边界,这一片方圆百里的旷原。 此一战,将决定大安的命运,韩家的命运,郎程言的命运,郎程暄的命运,以及天下,很多很多人的命运。 西南军以韩玉刚为左军统领,以冉济为右军统领,而郎程言坐阵中军,在一带矮矮的山脉下,拉开杀场。 日头缓缓升高,煦亮的阳光洒下来。 白衣胜雪,明黄灿金,鲜明的对比,是两名矗立于战车之上,同样气质高华,同样风采绝世的男子。 韩之越,郎程言。 这是他们的较量。 生与死的较量。 不再是过去那种,基于友情的小试身手。 微微地,抬起下颔,郎程言右臂展开,袍袖拂动满川风云: “朕,乃郎氏龙裔,先帝钦命之君,四海仰承之主,今番出战,只为讨逆贼,复山河。尔等,俱是朕之子民,朕之兄弟手足,朕,实不忍相残,是以,若有不为战者,弃机后退,朕,决不滥杀一人。” 此言出,两军寂寂。 韩之越握缰的手不由紧了紧。 对面那个男人,有什么不一样了。 真的不一样了。 他记得他曾那样洒然地说过,帝王之位,并不是他的向往,习武演兵,只是男儿天性。 可是今日,他却如此堂皇地,以一个帝王的姿态出现,昭告于他,也昭告于天下。 他是在暗指什么? 是他们之间友情的覆灭,还是…… 糟糕!像是一道急电划过,韩之越整个人都颤栗了……他没有发现,该死的他竟然没有发现,铁黎不在!刘天峰不在!孟沧澜不在!……除了那个赫赫天威的郎程言,西南军中有太多的高级将领都不在,他们,去了哪里? “回营!”战鼓尚未擂响,韩之越已然调转马头,扬声大吼。 搞什么?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自己的主帅……这还没开打呢,竟然就叫收兵? “不能收兵!”白汐枫打马奔至他的身边,“临阵退避是兵家大忌,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韩之越铁青了脸……他怎么不知道?可是,这场战斗的胜与败,本来就不是他在意的,他所在意的,只有…… “我去!”只是一恍神,白汐枫也明白了他的顾虑,当即决断道,“你留下,绊住他!” 韩之越迅疾冷静……没错!他是统帅,若是慌乱,整个颖军就会溃不成军,更何况,现在输赢未果,他怎能轻易言败? 重重一点头,韩之越拨转马头,回到阵前,严声下令道:“三军听令,各自恒守阵营,不得出战!违令者,斩!”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凝固了。 两军对垒,却没有一人,越过中间那道宽阔的楚河汉界。 这样的对阵,恐怕在大安历史上,也是首创吧,双方都出动了主要的兵力,双方都摆出了决战的架势,却,并没有生死决战的激烈意识。 郎程言说得不错。 站在这里的,都是大安的好男儿,他们是同胞,他们是兄弟,毫无赤膊血拼之理。如果不是为了一些人的狼子野心,这场战争,根本不会出现。 若是贸贸然冲过去,杀得了郎程言还好,若杀不了,他们可都犯了弑君重罪,若将来郎程言复位,回过头来找他们算帐,他们可没人能扛得起。 包括,他们的统帅,韩之越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韩之越头上渐增汗迹。 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而言,就越不利。 幸得双方将士都是长期训练有素,对峙两个时辰,仍旧无一人有半分疲怠之意,仍旧是挺拔苍松般屹立着。 日上中天。 阳光明亮得刺眼。 一道比阳光还艳丽的焰火,忽然从颖军的后方,冲上湛蓝天空! 一丝傲然至极的笑,在郎程言唇边缓缓绽开。 得得得,得得得。 惊急马蹄响起,一人绝尘而来,却是浑身尘土的白汐枫。 “如何?”韩之越问。 “失陷。”白汐枫答。 顿时,整个苍天大地,都沉默了。 韩之越英俊的面容,微微有些发白,眼珠轻轻地转动着,却在一时间,失去了焦凝。 缓缓地,他打马走出军阵,越过楚河,越过汉界,直至郎程言跟前。 没有人拦他。 四十万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 “你卑鄙。” 任谁都想不到,韩之越甫一开口,说出的,竟然是这三个字。 “我卑鄙。” 更令人绝倒的,是郎程言竟然认可了韩之越的说法。 “如果卑鄙能挽回数万条性命,我愿意,卑鄙。” 郎程言如是答。 “答得好。”韩之越笑了,只是那笑里,蕴着不尽的苍凉。 从前的郎程言,是不屑于卑鄙的。 他仍是以从前的目光看待他,所以决策了这场战争的布局,可他没有想过,现在的郎程言,不是那个坦荡磊落的翩翩少年了。 他是帝王啊。 是帝王就得精擅权术; 是帝王就得以一颗博大的心胸,顾念天下苍生。 如果卑鄙能挽回数万条性命,我愿意卑鄙。 这样的回答,是何等的自傲,何等的自许,又是何等的自负? “你没输。”郎程言再度开口,“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赢不了你。” 韩之越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她呢?” “一定,要死。”很冷,很铁的四个字。 “她是无辜的。” “她杀了我父皇。” “她是被逼的。” “她的不贞,是她最大的罪。” “放了她。”韩之越再次重复,“放了她,换我,帮你。” “什么?”郎程言龙目一凛。 “杀了她,改变不了任何事,倘若,以她之命,换我的誓死效忠,你,肯,还是不肯?” 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郎程言屏住了呼吸,就那么眸光犀利地盯着韩之越,也像是,在盯着另一个自己。 韩之越有多么厉害,他不是不知道; 韩之越有多么优异,他不是不清楚。 倘若有了他,他必定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但是,要他放下心中的恨,要他眼睁睁地任由那个女人逍遥法外,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 “一,”韩之越举起右臂,竖起食指,眼中闪过一丝铁血,“二……” 在“三”字出口之前,郎程言果决地应声:“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简简单单四个字。 成功收服二十万大军,还有一名惊才绝艳的统帅。 郎程言,你不亏啊,真的不亏啊。 只是,唯有他自己才知晓,要迈过心中那道高高的槛,有多么难,多么难。 父皇,对于孩儿的这个决定,您的在天之灵,是否可以宽宥,可以原谅? 青芫淮山一战,郎程言不费一兵一卒,坐收二十万颖军,并降伏颖军统帅韩之越,收为己用,不到短短一日,这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大安九十九州,八百八十八郡。 大安惊颤了。 浩京惊颤了。 四方诸国惊颤了。 曾经,那个叫郎程言的小子,只是他们眼中落拓不羁的公子哥儿,只是个游侠任性的浪荡子,什么时候,他竟然有了这般的大略雄才?这样俯仰天地的气势? 原来被某个水乡女子引去的目光,再度悄然地,回到大安国内,默默地观望着,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也各个筹谋、掂量着,是要锦上添花,还是发起致命的袭击,在这条九天飞龙尚未完全回归大海时,将其彻底斩杀…… 烛火煌煌。 郎程言冷凝地盯着下方那个依然妖艳至极的女人。 对于这个女人,他可以说,是陌生的。 父皇与母后的感情,宫中人人皆知,是以,他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是如何成功进入后宫,并坐上贵妃之位的。 但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九州侯,功不可没。 父皇并不是重色之人,后宫嫔妃加起来,还不到十个指头,而且多数是母后进宫之前立的,而韩贵妃,则是特例中的特例。关于她的种种,母后和父皇一直都讳莫如深,身为人子,他也不便去探究,更何况,他一直以为,郎程暄,是自己嫡嫡亲亲的兄长,而这个女人,好歹也和母亲同辈。 是以,他每次在宫中见到这个女人,总是主动避让,就算不喜欢她身上那种妖媚的气息,就算看不惯她的行事作风,他也从未在父皇母后面前,说她一字半句。 可是今夜,在灯下如此看她,他心中竟有了另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想,他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立她为贵妃了。 因为这个女人,很能激起男人最原始的**。 而父皇,不仅仅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王者,衷情于母亲的同时,却未必能做到时刻守心。 所以,才有了韩贵妃的横空出世,尤其在母后病重,乃至薨逝之后的日子,这个女人,实际掌控了整个大安后宫,也间接掌控了他的父皇。 女人,女人,红颜祸水,祸水红颜,在这个女人身上,有着最鲜活的体现。 郎程言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个女人…… 韩贵妃忽然一笑。 容光明艳。 妖娆动人。 帐中顿时起了阵小小的异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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