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他长途奔波力有不殆,那个少女,绝无活命的可能。 尔后。 尔后她坚持着。 用她那单纯的方式,一点点靠近他的心。 不惧他的威,不惧他的强,亦不惧他偶尔的邪恶。 她说,郎程言,我相信你,相信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杀我。 她说,郎程言,我愿意帮你。 夜深军帐,她浅笑低唱,一曲长歌,却又是那般地壮丽恢宏。 荒野草棚,俩俩相依,她的情她的心,不需要任何的猜测,就那样明明白白,毫不掩藏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撷取了。 不怀怜惜。 不怀感恩。 而是更多的带着利用的心态。 只是因为要。 如此简单而已。 直到她按他的设计,落入九州侯之手,他才开始痛,他才开始悔。 然而更痛更悔的事,接踵而来。 当她皮开肉绽的手,在他眼前摊开的刹那,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自己终其一生,是再难放手了。 但是现在的他,仍旧要不起。 要不起这份明明已经到手的爱。 所以,他只能把她托付给落宏天。 幸好是落宏天。 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他都不敢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的纯净和坚韧,值得任何一个男人用心去呵护,也会让守在她边的男人动情。 唯有落宏天不会。 他深深地相信着。 直到很久以后,他方才明白,自己的这种相信,有多么愚蠢,有多么盲目。 也,还是因为,他的爱,不够深。 …… 营地外树梢上的乌鸦,呱呱呱叫了一夜。 自从早上一起来,韩之越的眉头就一直跳个不停。 摸了摸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韩之越眼中难得浮起忧国忧民忧天下的眼神。 “她来了。” 一把凉凉的嗓音从帐外透进,随着疏淡的阳光,白衣焕然的男子徐步走进,唇边勾着抹悠然的笑。 “嗳……”韩之越很严重地叹了口长气。 “看来令姐的脾气,还真是火爆急躁。”白汐枫习惯性地抖开扇子,微微地晃。 “她来了……”韩之越的嗓音轻飘而没有实质,“这仗还用打么?” “嘛意思?”白汐枫瞪大眼,“你就这么认输了?” 韩之越苦笑:“她若来,必定会逼着我全军压进,通力剿杀,这仗,不败才会怪,只可惜如许多的好儿郎,怕是要白白埋骨沙场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她只是你姐姐。” “你错了。”韩之越摇头,“如果手中没有举重若轻之物,她是不会来的,既然来了,那定然是有所凭恃。” “你是说……”白汐枫微微瞠大了眼,“九龙阙?” 韩之越默而不答。 “报……”张奇匆匆飞步而入,“接前方哨讯,有一支不明队伍,正朝我军迅速靠近。” “知道了。”韩之越摆手,“大开中门,放炮迎接。” 张奇怔了怔,旋即领命而去。 白汐枫诧道:“怎么?你不出去准备着跪地苦谏,还要放炮迎接?没搞错吧你?” “汐枫啊,”韩之越一手捂着胸口,脸上的表情极为夸张,“你不也说过了么?她,终究是我姐姐,我就算能不管这仗谁输谁赢,这大安江山鹿死谁手,却也不能不顾,她的生与死吧?” 折扇摇动的幅度陡然增大,白汐枫浅笑颔首:“那倒也是,她不也吃透了这一点,所以才千里传讯,把你从龙鸣山谷给召回来么?不过话说回来,要想从郎程言手里保下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要不,你考虑考虑,取郎程言而代之,如何?” “取郎程言而代之?!”韩之越拂掌大笑,“你这句话,倒是魄力十足,只是,我没这个心,也没这个胆,一个郎程言,或许我真没放在眼里,但再加上铁黎,加上五十万西南大军,你真以为我有这个饕餮之胃,吞得下这贪天之功么?” “看来,”白汐枫再度颔首,“韩之越不愧是韩之越,既有自知之才,也有自知之明,只可惜令姐,却没有你这样的气度和胸襟。” “我姐姐她也是……哎!”韩之越再叹……其实他的姐姐,曾经也是个佼佼动人的俏佳人,只因为…… 只因遇上了九州侯。 只因为被那满怀阴谋的男子所引诱,进而被他驾御,为他所用,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试想当初,姐姐何曾没有当着他的面痛声哭泣,可是大错已然铸成……身为皇帝妃嫔的她,竟然耐不住寂寞,与那男子暗通款曲,进而怀上了并非天家血脉的孩子,除了依附那男人,寻求可能有的生机,她,又能怎样? 砰砰砰…… 礼炮的声音,猛然在帐外炸响,打破帐中的静寂。 韩之越摇摇头,收起自己的无可奈何,迈步朝帐外走去。 从帐门处到辕门处,所有将士列成两行,静默地伫立于道旁,等候着贵客的降临。 两名白衣男子,一前一后,徐步而出,在大道正中立定。待那身裹红袍,头覆面纱的女子踏进辕门,立即曲膝拜伏在地: “微臣颖军统帅韩之越,恭迎贵妃娘娘。” “微臣颖军阵前参谋白汐枫,恭迎贵妃娘娘。” “恭迎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整个颖军大营的上空,立即回响起阵阵豁亮的喊声…… “平身吧。”冷然地扔下三个字,韩贵妃目不斜视,高扬着下巴从众军士中间穿过,步入中军大帐,近百名大内侍卫紧随其后,在帐门外呈八字排开。韩之越和白汐枫对望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了进去。 “越儿,”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韩贵妃开门见山,“九州侯,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之越苦笑:“娘娘,九州侯的个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谁能拦得了?谁又能留得住?” 韩贵妃柳眉高竖:“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他手下的兵力!” “这个么……”韩之越为难了……照实说,自己这位颐指气使的姐姐,必定会勃然大怒,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可若不实说,又该编个什么藉口? 见他久久不答言,韩贵妃重重地“嗯”了一声,染着豆蔻的玉指往案桌上一拍:“还有你,发军一月了,竟然连郦州城的边界都没能踏入,还谈何剿灭叛逆,一统河山?” 剿灭叛逆?韩之越额上无声掉下一滴冷汗……这,谁是正主?谁是叛逆? “高之锐呢?”矛头一转,韩贵妃再次开口,目光咄咄逼人。 “他……”韩之越眨巴眨巴眼,转头看向默立身后的白汐枫,“高千使呢?” “他……”白汐枫也是一脸茫然,随即摇了摇头。 “看看,看看,”韩贵妃顿时怒火上涌,“这就是你们办的事,一个个,大敌当前,开溜的开溜,不中用的不中用,难道还要我区区一个妇道人家,上阵杀敌不成?” “那倒不用,您别添乱就成了。”韩之越在心中悄声腹诽,嘴上却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有越儿在,怎能让姐姐披铠戴甲,点染血腥?姐姐只要坐在这中军帐中,听越儿大奏凯歌就成了。” “真的?”韩贵妃面色稍霁,随即又正容道,“凯歌,如何奏法?何时奏响?” 韩之越顿时黑线了……他不过随口这么一说,哪曾想,这位高高在上的姐姐,竟然还当真了。 “报……”正说着话儿,一名传讯兵忽然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何事?”韩之越当即调转目光,向那小兵看去。 “发现小股西南军,在我军营地外活动!” “什么?!”韩之越未及答言,韩贵妃已然动怒,“郎程言,黄口小儿,好大的胆子,竟敢欺负到本宫门上来了!” 韩之越一听,心中顿时大叫糟糕……郎程言此举,看似挑衅,实则引蛇出洞,然后一举击中七寸,对他韩之越无用,可对韩贵妃就…… 果不其然,韩贵妃手中金光一闪,已然多出一物:“颖军统帅韩之越听令!” 韩之越一怔,本欲抗令,可抬眼看见那金黄黄明澄澄的物事,不得不屈膝跪下: “末将听令!” “命尔明日辰时,率兵出征,与逆贼郎程言,决一死战!” “……是。”大局已定,任自己再说什么,也毫无益处,韩之越一行站起,一行在脑海里飞快地计算筹谋着,无论如何,自己都得将战斗的损失降到最低,尤其是,要保护好姐姐的安全。 姐姐,姐姐,她是自己唯一的姐姐,是手把手教自己走路的姐姐。 俗话说,长姐如母,就算她有再多的不是,就算她已失却了原有的纯真,变得邪恶不堪,也仍然是自己最亲最爱的姐姐。 深深地叹了口气,韩之越再度开口:“姐姐,你日夜兼程从浩京赶来,必然累乏,还是好好休息吧,军中之事,越儿会一应打理。” “好。”韩贵妃目露欣慰……无论如何,上苍总算给了她一个好弟弟,他是韩家的骄傲,也是自己的依靠,若得他的辅助,这大安江山,迟早是暄儿的囊中之物。 思及此处,韩贵妃美艳的面容上浮起一丝笑纹,好似园中牡丹乍然绽放,就连那从帐外透进的天光,都为之一黯。 安顿好韩贵妃,韩之越走出大帐,身后,白汐枫几步跟上,压低嗓音道:“这仗,你真准备打啊?” “不然能怎样?”韩之越一面走,一面也低声道,“苍龙阙出,就连皇子王爷,甚至郎程言本人,都不能违逆,何况于我?” “郎程言本人?”白汐枫听在耳里,目光却是一闪,“既然如此,那你何不……?” “不行!”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韩之越断然否决,“我不想害他!” “可是他现在却时时想着取帐中那人的性命!你应该清楚,他们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韩之越沉默。 白汐枫的话,他不是不明白,可是,他真的不想杀郎程言,一点都不想。 第一是出于对郎程言本人的认可……他和郎程言曾经同时拜在尧翁门下,习艺数年,也曾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自有一股惺惺惜惺惺之意。 郎程言有多恨韩贵妃,他自是无比清楚,可他也更清楚,不管郎程言有多恨,他决不会迁怒于别人,甚至是韩氏族人。而郎程暄不同,他的外甥郎程暄,看似温文敦和,实则阴狠残戾,他若得天下,不单郎氏皇族,只怕朝中元老大臣,以及无数忠于大安的将领,连同他们的家人,都会惨遭屠戳。 郎程言若死于他手,他韩之越必将会成为大安的罪人,天下的罪人,这样的罪过,他担不起,亦不想担。 家国亲情,他实在是两面夹攻,左右为难。 “唉……”仰天一声轻叹,韩之越轻轻摇了摇头,“走一步,算一步吧。” 白汐枫撇撇唇,想说什么,却最终打住了话头。 男子身形端凝如山,坐于案后。 瞑目,沉思。 表面的无波无澜之下,掩藏着滚滚雷霆,浩浩奔涛。 他的面前,分别列放着数份战报,按一字排开。 上面,很清晰地写着各方动静,他却一眼都没看。 是的,一眼都没看。 对于这眼下的局势,数十州的兵防,他早已经了然于胸。 他亦不惧。 没有了九州侯的背后运筹,浩京之外,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他只需要布好一切,等对方自投罗网。 韩贵妃?哼,就让本皇子拿你开刀祭旗,以报我父皇之仇! 一丝冷意,在唇角勾起,陡然地,郎程言睁开了眼。 柔柔的风,吹进。 阳光明朗。 细小的蜂儿振翅飞来,落于案上,一只只,排列成行,用它们独特的语言,向他传达着信息。 黑眸骤然一紧,然后松缓…… 那些尾巴,果然是随他们而去了。 幸好是落宏天。 幸好有落宏天。 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右手缓缓抬起,在眼前慢慢摊开……那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掌中冰凉的温度,犹记得白沙河边,她脸上那抹恸魄惊心的纯真与坚执:“…你不能不要啊……郎程言,这是我为你……最后能做的一件事……以后再没有机会了吧……” 熟悉的痛感再次在胸腑间弥漫开来,却与夺魂针无关,仅仅是为她。 那个数次试图靠近他心灵,却又数次被他无情推离的女子。 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想她念她,时刻牵挂她,是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谙识了那种暖心的感觉,隐隐盼望着她的靠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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