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后一个告别“人防队”的——其实我知道,在那个黝暗的坑道里,离开实际上一直都在发生,或者说它原本就是一个不停息的过程。所不同的是我没有像周红、许艳、沈卫军他们那样,他们的父母频繁地走家串户,动用一切力量才把他们送到某家工厂、某家机关当学徒、送开水,没人会替我这么干,再说我们家也没有这么多神通广大的门路。我只是这么上来了,具体地说,我是靠我自己从那个坑道里走上来,然后再也没有下去。
有一天我跟哥哥说,我不想去上班啦。你听文大爷怎么说的,他说,不想去就不去,不是我说你,你那个烂班有什么上头?其实我跟哥哥说这些并没有想过要得到他的支持,只是这么告诉他一声,虽然我不上班肯定是需要他支持的。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文大爷这一番轻松、果断、不以为然的建议,我是否会这么坚决地回到地面,甚至我连人防队都没有通知一声,当然,那时候也没有这个概念,只是想反正不用去了,自己的事用不着告诉任何人。两天后,我从前的那个工段派杨义明来找我,杨义明站在院子里,仰着脸在楼下喊我的名字。那两天我多么自在,不逢年不过节,我却跑到三桥仪表厂几个同学那儿通宵达旦地聊天。这时候我刚刚回来,我一伸头,就看见杨义明的脑袋浮在院子当中——这个角度总有些怪异,人的头变成最重要也是惟一的部分,他的两只手围在嘴边,就像提着自己。我靠在窗口边告诉他,你跟王德德那厮儿说——我不去啦!
王德德就是我们队长,绝对是个势利的哈巴狗,当然狗家伙只是得意,其实人倒不坏。他是新上台的,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别人终于落到他手里了,是一种怎么都无法掩饰的痛快。因此在我看来,能够不下工地,那种猛然间来临的轻松里,我很轻易地就将他当做了蔑视的对象。迟到怎么样,不上班又怎么样?会死?
杨义明是沈卫军走后,人防队中和我来往最多的。他是那时候人防队除了我们那帮知青外最年轻的工人,也已经二十八岁,这个年龄对我们来说当然非常非常的老。他听了我的话,大概吃惊得要命,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所以不急着离开,而是一步一步爬上来——我忘了告诉你,杨义明是瘸子,右腿也可能是左腿略长,所以他一摇一摆,孜孜不倦地爬上来。他很想搞清楚,我为什么不去上班,为什么可以不去上班,不去上班又能干什么?
我不知道那种轻松得意的语调是否让他受伤,的确,那时候我会那么轻易地就显示出自己的优越感,潇洒得无所顾忌——哪个养,自己养!这句话实际上多么不负责任,会给哥哥增添多少负担,这些我都不用去考虑了。杨义明当然看出来了,他羡慕我有一个好哥哥,所以才会在我自以为是的时候显得有点不是滋味,用黯然神伤来配合我的得意忘形。很多年后,杨义明成了我遇到的惟一一名同事,凭直觉他认出了我。你听他说,天,小武,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你那时候可是我们的偶像!你可以想象我的变化,杨义明的话弄得我挺难受,但我也}不疑——杨义明存心想让我难受。他已经没有原先瘸得那么厉害,大概那双皮鞋是特制的,左高右低,或者右高左低,使他能平直地站立。我们随后聊到了文大爷,杨义明啧啧赞叹,他说哥哥这样的人,虽然只见过几面,但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现在想起来就像《水浒》、《三国演义》里的人物,这种年代肯定见不到了。
杨义明曾经让我带他去别人家跳过一次舞,他那副样子,偏偏对跳舞来了兴趣。那时候沈卫军已经去医院当司机了,整个地下能和我聊上天的也没几个,人防队不是那帮袖子油亮、一开口一句话里拖出十个****的老婆娘,就是像蒋伯伯那样的蔫巴老头。有一天杨义明主动帮我收拾工具,然后诚恳地说,小武,你不能太温良恭俭让了,还是要骂呢,你想,她—个女生都骂得出,你有什么骂不出来的?那天我和队里—个老婆娘赌气,不知因为什么和她对吵起来,但我明显不是对手,那些在坑道里每天滚打的花样,绝对不下百样,它们朝我飞来时,我也只能把脸涨得通红,所以杨义明才认为我吃了大亏。说来也怪,后来凡是遇到这种情形,我就真的放开了,万事开头难,有第一句就有第二句,后来我知道骂人也要有点才华才行,你骂出了想象力,别人才会像醉酒一样,心花怒放地为你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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