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姐姐生了个女儿，更给了老太太对她不好的理由。林老太死活不肯替她带孩子，她说不给任何人带孩子，但几年后轮到她做其他孩子的奶奶时，林老太却食言了，她不仅替他们带，还故意把那些孩子夸得像一朵花。姐姐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外甥女林珊，最后还是托林家隔壁一个孤老周妈带的，—个月十五块钱，其实这点钱当时还不够林珊吃的。周妈真是个好人，她对姐姐说，小萍，你看我也没有生养过，如果你放心，就把娃娃交给我，钱不钱的就算啦。周妈的生活来源也就是她临街的一处房产，当时租给一个温州来的表匠，但她还是替林珊订了一份牛奶，姐姐说，这份情总是要记人家一辈子的。
林珊两岁的时候，玻璃厂开始走下坡路，姐姐从玻璃厂调到姐夫他们单位，成了一名人汽公司的售票员。林珊三岁的时候姐姐他们才分到一套新房子。这两三年也是姐姐变化最大的时期，她在那个逼仄的环境里，成天和—个卖葱蒜的老太太打交道，没点心眼，没有胸襟大概也活不出来。好在姐姐还是个爽快脾气，该垮脸的时候真能垮得下来。姐姐说，怕什么，凡事大不过个理字！有件事姐姐也是不会忘记的，林老太家这么多的儿子女儿结婚，每一次婚礼上，姐姐都少不了来上一通怪话——这是什么，改口费，怪不得，我说那时候我们改口就那么难，原来没有这个东西！每次都说得林老太哭笑不得。也许就这样姐姐算是练出来了，即使在人汽公司，人汽公司那些婆娘们有几个是省油的灯？但她们班组八大姨妈，虽然她们彼此间会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惟独和姐姐，关系总是那么好。
有一次姐姐出车，车子到了郊区（姐姐那趟车是郊区车），上来—个女的，坐到姐姐售票员的位子上，姐姐卖完票回来请她让一让，因为这件事她们吵起来。姐姐说，那女的之凶——歪着脸看我，干嘛，我买了票的。开始我还跟她好言好语，我说这是售票员专座，说多了她还气起来，我才不管，朝里面一塞，屁股一甩就把她推到地上。结果那女的，好了，起来就开始破口大骂……
开车的司机小大妹是三姨妈，这时候干脆把车停下来，她抹了一张血红的大嘴，又穿着一件男式皮衣，就这么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我看哪个敢骂老子们汽车公司的！然后把手上的手套一脱，当胸就给了那女人一拳，女人见势不妙，赶紧跑下去，然后站在车下和姐姐她们对骂：“我记着你们，烂×，你们等着！”
“我们会等的，婆娘，我们天天都是这么趟车。”三姨妈说。
这时候姐姐指着她的鼻子说，“烂×，等着嘛，明天我拉一车****在八公里等你，有种就来！”
姐姐说，这时候车上那些每天坐这趟车的老乘客们吃惊得眼睛都直了，都说没看出来，姐姐看上去这么斯文的人，还这么厉害——姐姐可能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说，那时候你去脸红嘛，你去脸红嘛，你脸一红她保管骂得更厉害！向下的快乐有一次，我和儿子去北山公园玩，我们坐着小火车，从公园的大门口一直钻过山洞，来到山后的那个飞着海鸥的大灵湖。从前这趟小火车没开通时，到大灵湖要从山脊上翻过去。黑暗中我告诉儿子这个山洞就是他爸爸从前修的，里面垒墙用的大石料都是他爸爸搬上车再运进去的。那段黑暗足足持续了十几秒，我看到那盏昏暗的车灯下儿子吃惊地张着嘴，他趴在玻璃上正在寻找外面墙面上我说的那些大石头。等我们从洞口出来后，儿子的嘴才合拢，他夸张地问我，全部啊？全部的一半——另—半是一个叫沈卫军的叔叔搬进去的。那你们搬了很久哕？对，我们搬了很久，就是这样——我乘儿子没注意—把把他拦腰抱起来，我让他在我的肩头上翻了个滚再落到地面，儿子吃惊得又笑又叫，石头要有我这么重，爸爸还不累坏啦。不会，爸爸有的是劲！
是不累。那时候我们身上就像有个力量的泉眼，总有汩汩不停的气力，用不完的气力冒腾着涌出来。每天干完活后我们一帮人都跑去大灵湖游—会儿泳，要快天黑了才一起整齐地从公园里出来。修北山防空洞那个夏天，我和沈卫军，还有周红、许艳，我们就是这么混过来的。等北山工程完工后，我们转到市里离家里不远的工程部才变得没多大意思，那时候知青们都开始纷纷离开工程队，反正有点办法有点背景的不是调走了就是提干，再不就是死掉了。我们队里有—个人就是过年时让鞭炮给炸死的，大家就说他有骨气，宁死也不肯在暗无天日的人防队里待下去。从前工程队里知青们和那些老工人的比例几乎是对开的，但由于知青们不断地离开，这种比例才变得越来越悬殊，当然最后也不用再划分什么新与旧，剩下的全都一跃成为老工人，沾上老工人们的习惯和作风，像他们一样席地而坐，做那种拉扯裤子的恶作剧。我总怀疑，这种长年在地下的工作总会在人身上打上一些悲惨的印迹，走不了的人那是因为他们身上原本就有着相同的印迹，只是一时半刻还发现不了。比如洞里的那种死耗子味，有一天我也在某个人身上闻到了，连我们身上的汗味也越来越相似，再不是过去那种痛快淋漓的东西了，它们开始发酸发黄发臭，从侧面证明我们属于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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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两岁的时候，玻璃厂开始走下坡路，姐姐从玻璃厂调到姐夫他们单位，成了一名人汽公司的售票员。林珊三岁的时候姐姐他们才分到一套新房子。这两三年也是姐姐变化最大的时期，她在那个逼仄的环境里，成天和—个卖葱蒜的老太太打交道，没点心眼，没有胸襟大概也活不出来。好在姐姐还是个爽快脾气，该垮脸的时候真能垮得下来。姐姐说，怕什么，凡事大不过个理字！有件事姐姐也是不会忘记的，林老太家这么多的儿子女儿结婚，每一次婚礼上，姐姐都少不了来上一通怪话——这是什么，改口费，怪不得，我说那时候我们改口就那么难，原来没有这个东西！每次都说得林老太哭笑不得。也许就这样姐姐算是练出来了，即使在人汽公司，人汽公司那些婆娘们有几个是省油的灯？但她们班组八大姨妈，虽然她们彼此间会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惟独和姐姐，关系总是那么好。
有一次姐姐出车，车子到了郊区（姐姐那趟车是郊区车），上来—个女的，坐到姐姐售票员的位子上，姐姐卖完票回来请她让一让，因为这件事她们吵起来。姐姐说，那女的之凶——歪着脸看我，干嘛，我买了票的。开始我还跟她好言好语，我说这是售票员专座，说多了她还气起来，我才不管，朝里面一塞，屁股一甩就把她推到地上。结果那女的，好了，起来就开始破口大骂……
开车的司机小大妹是三姨妈，这时候干脆把车停下来，她抹了一张血红的大嘴，又穿着一件男式皮衣，就这么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我看哪个敢骂老子们汽车公司的！然后把手上的手套一脱，当胸就给了那女人一拳，女人见势不妙，赶紧跑下去，然后站在车下和姐姐她们对骂：“我记着你们，烂×，你们等着！”
“我们会等的，婆娘，我们天天都是这么趟车。”三姨妈说。
这时候姐姐指着她的鼻子说，“烂×，等着嘛，明天我拉一车****在八公里等你，有种就来！”
姐姐说，这时候车上那些每天坐这趟车的老乘客们吃惊得眼睛都直了，都说没看出来，姐姐看上去这么斯文的人，还这么厉害——姐姐可能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说，那时候你去脸红嘛，你去脸红嘛，你脸一红她保管骂得更厉害！向下的快乐有一次，我和儿子去北山公园玩，我们坐着小火车，从公园的大门口一直钻过山洞，来到山后的那个飞着海鸥的大灵湖。从前这趟小火车没开通时，到大灵湖要从山脊上翻过去。黑暗中我告诉儿子这个山洞就是他爸爸从前修的，里面垒墙用的大石料都是他爸爸搬上车再运进去的。那段黑暗足足持续了十几秒，我看到那盏昏暗的车灯下儿子吃惊地张着嘴，他趴在玻璃上正在寻找外面墙面上我说的那些大石头。等我们从洞口出来后，儿子的嘴才合拢，他夸张地问我，全部啊？全部的一半——另—半是一个叫沈卫军的叔叔搬进去的。那你们搬了很久哕？对，我们搬了很久，就是这样——我乘儿子没注意—把把他拦腰抱起来，我让他在我的肩头上翻了个滚再落到地面，儿子吃惊得又笑又叫，石头要有我这么重，爸爸还不累坏啦。不会，爸爸有的是劲！
是不累。那时候我们身上就像有个力量的泉眼，总有汩汩不停的气力，用不完的气力冒腾着涌出来。每天干完活后我们一帮人都跑去大灵湖游—会儿泳，要快天黑了才一起整齐地从公园里出来。修北山防空洞那个夏天，我和沈卫军，还有周红、许艳，我们就是这么混过来的。等北山工程完工后，我们转到市里离家里不远的工程部才变得没多大意思，那时候知青们都开始纷纷离开工程队，反正有点办法有点背景的不是调走了就是提干，再不就是死掉了。我们队里有—个人就是过年时让鞭炮给炸死的，大家就说他有骨气，宁死也不肯在暗无天日的人防队里待下去。从前工程队里知青们和那些老工人的比例几乎是对开的，但由于知青们不断地离开，这种比例才变得越来越悬殊，当然最后也不用再划分什么新与旧，剩下的全都一跃成为老工人，沾上老工人们的习惯和作风，像他们一样席地而坐，做那种拉扯裤子的恶作剧。我总怀疑，这种长年在地下的工作总会在人身上打上一些悲惨的印迹，走不了的人那是因为他们身上原本就有着相同的印迹，只是一时半刻还发现不了。比如洞里的那种死耗子味，有一天我也在某个人身上闻到了，连我们身上的汗味也越来越相似，再不是过去那种痛快淋漓的东西了，它们开始发酸发黄发臭，从侧面证明我们属于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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