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来的时候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我母亲那几个弟弟妹妹，也就是我的舅舅姨妈们正吵得不可开交，他们正在用最恶毒的话污辱、诋毁着对方，他们就像泼妇骂街一样相互攻击。我记得最初童年还在规规矩矩地为外婆办丧事，但中途随着那张成都房契的出现，才使他们都转了性，丧失了理智，因为谁都想成为房契的主人，而别人自然不配成为它的主人。尤其四姨和小舅——母亲这一家，四姨最财迷，小舅最精，他们天生就是死对头，他们一见面就少不了一通闹剧，好像为了上演闹剧他们才会聚到一起，他们无理都能三分闹，更何况现在是为了遗产，那是钱，更没理由放过去。那时候外婆就停在路边一扇门板上，她对她的儿女们已经尽够了义务，辛苦了一生，现在终于到了她撒手的时候。
我记得姐姐当时坐在一条板凳上哭着，对这些失控的长辈她也毫无办法，我冲了进去，我的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我把一只杯子砸在地上，然后说，“你们这些长辈——外婆还在外面，你们就吵成这样，你们还算什么长辈？”说完我又气冲冲地出来了。只有大舅跟着我，他面带隗色，惊惶地和我跪在一起，但其他人仍留在屋子里争那张房契，他们不怕我的怒火，自然也不怕我的质问。
见到哥哥时我又一次忍不住嚎啕大哭，哥哥这时候应当是我最亲的亲人了，这也是失去—个亲人见到另—个亲人的必然反应——你到哪里去了？妈走了，外婆“走”了，我们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哥哥没出声，可能我的话让他愧疚，他在外面漂荡得太久了，母亲把我们抛弃，还有外婆死的时候他都毫不知情。哥哥咬着嘴唇，拖着他那条瘸腿，一步一步来到外婆的棺木前。你可以看到灵堂上突然出现的那种安静，每个人都出来看哥哥磕头，那个巨塔般的身影在外婆的遗体前倒了下去，膝盖在垫子上发出沉闷的撞击，然后是他厚重的胸膛匍匐到地上，用他的头在石板上碰出咚咚的回响。
哥哥的到来带来了夜晚应有的宁静，这种宁静属于死者，也属于真正悲伤中的人。我们的长辈们终于恢复了常态，这个从前的问题少年，现在的问题青年，—个街头的混混，是他的故事和威仪使他们停止了喋喋不休的争吵，也可能是哥哥使他们感到了羞隗，尽管接下来他们还会争吵，但这时候他们停了下来，终于又回到那种失去亲人的悲痛中。
那时候哥哥已经快二十岁了，他的身体已经快要长到最壮实的程度。自从哥哥离开那个搬运公司，更多的时间他都在外面闲晃着，那些仰仗他生活的小偷小摸的混混、骗子们就像河渣一样浮出水面，像铁粉被磁铁所吸附，他们众星捧月一样围绕着他，交替供养，让他在一家住腻后又换一家住下去。在他们眼里哥哥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勇敢善战的大哥，他们愿意被他领导并生活在他的阴影里。
我读高中那段时间也是哥哥频频“事发”的时候，哥哥经常被河西路派出所指导员老高送回来，罪名不是抢了钱就是打架伤人。那也是母亲叹气最多的一段时间，她觉得丢脸，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孽子，当然脸丢多了也就不存在丢了，虱多不痒，只是每一次，母亲好言相劝的结果总是让哥哥再一次逃亡，这世界上已经没有比母亲的嘴巴更可怕的东西了。
后来哥哥干脆进了看守所。我多了件差使，看守所每次通知家里送被褥时，这件差使都会落到我头上。我和姐姐总是想办法在被褥里塞进一条烟，或者分藏几处，我们在棉絮中寻找着一条安全的通道，一个出人意料、可以藏烟的地方，如果哥哥能收到的话，那他在里面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了。但哥哥说他在里面过得不错，他是不折不扣的岛主，别人总是想方设法地巴结他，因为他有力气，打架一等一，还会讲故事。是的，哥哥在哪儿都是个人物，在哪儿都混得好，除了在家里。
只有外婆，她对哥哥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爱我们，虽然没有分别，但很难讲她是不是从哥哥身上看到了外公的影子。外婆有一次说这么多的孙子外孙，也就小文像他的外公。母亲唉声叹气，说小舅的预言终于在哥哥的身上应验了，随便他，就让他去劳改，劳教，让国家去管他！外婆说，妮，你也不要这样说，小文长得高高大大，健健壮壮的，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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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姐姐当时坐在一条板凳上哭着，对这些失控的长辈她也毫无办法，我冲了进去，我的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我把一只杯子砸在地上，然后说，“你们这些长辈——外婆还在外面，你们就吵成这样，你们还算什么长辈？”说完我又气冲冲地出来了。只有大舅跟着我，他面带隗色，惊惶地和我跪在一起，但其他人仍留在屋子里争那张房契，他们不怕我的怒火，自然也不怕我的质问。
见到哥哥时我又一次忍不住嚎啕大哭，哥哥这时候应当是我最亲的亲人了，这也是失去—个亲人见到另—个亲人的必然反应——你到哪里去了？妈走了，外婆“走”了，我们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哥哥没出声，可能我的话让他愧疚，他在外面漂荡得太久了，母亲把我们抛弃，还有外婆死的时候他都毫不知情。哥哥咬着嘴唇，拖着他那条瘸腿，一步一步来到外婆的棺木前。你可以看到灵堂上突然出现的那种安静，每个人都出来看哥哥磕头，那个巨塔般的身影在外婆的遗体前倒了下去，膝盖在垫子上发出沉闷的撞击，然后是他厚重的胸膛匍匐到地上，用他的头在石板上碰出咚咚的回响。
哥哥的到来带来了夜晚应有的宁静，这种宁静属于死者，也属于真正悲伤中的人。我们的长辈们终于恢复了常态，这个从前的问题少年，现在的问题青年，—个街头的混混，是他的故事和威仪使他们停止了喋喋不休的争吵，也可能是哥哥使他们感到了羞隗，尽管接下来他们还会争吵，但这时候他们停了下来，终于又回到那种失去亲人的悲痛中。
那时候哥哥已经快二十岁了，他的身体已经快要长到最壮实的程度。自从哥哥离开那个搬运公司，更多的时间他都在外面闲晃着，那些仰仗他生活的小偷小摸的混混、骗子们就像河渣一样浮出水面，像铁粉被磁铁所吸附，他们众星捧月一样围绕着他，交替供养，让他在一家住腻后又换一家住下去。在他们眼里哥哥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勇敢善战的大哥，他们愿意被他领导并生活在他的阴影里。
我读高中那段时间也是哥哥频频“事发”的时候，哥哥经常被河西路派出所指导员老高送回来，罪名不是抢了钱就是打架伤人。那也是母亲叹气最多的一段时间，她觉得丢脸，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孽子，当然脸丢多了也就不存在丢了，虱多不痒，只是每一次，母亲好言相劝的结果总是让哥哥再一次逃亡，这世界上已经没有比母亲的嘴巴更可怕的东西了。
后来哥哥干脆进了看守所。我多了件差使，看守所每次通知家里送被褥时，这件差使都会落到我头上。我和姐姐总是想办法在被褥里塞进一条烟，或者分藏几处，我们在棉絮中寻找着一条安全的通道，一个出人意料、可以藏烟的地方，如果哥哥能收到的话，那他在里面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了。但哥哥说他在里面过得不错，他是不折不扣的岛主，别人总是想方设法地巴结他，因为他有力气，打架一等一，还会讲故事。是的，哥哥在哪儿都是个人物，在哪儿都混得好，除了在家里。
只有外婆，她对哥哥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爱我们，虽然没有分别，但很难讲她是不是从哥哥身上看到了外公的影子。外婆有一次说这么多的孙子外孙，也就小文像他的外公。母亲唉声叹气，说小舅的预言终于在哥哥的身上应验了，随便他，就让他去劳改，劳教，让国家去管他！外婆说，妮，你也不要这样说，小文长得高高大大，健健壮壮的，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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