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体面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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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生病的消息是她的邻居、建筑公司一位职工家属跑来告诉我们的。这时候离母亲离家不过两三个星期,外婆生病了,发高烧,王妈说外婆得了重感冒,已经躺在床上好几天了。起初我们也以为是重感冒,但一连几天外婆的高烧都退不下去,后来好不容易把高烧压下去,又开始发低烧,外婆真正的病症才渐渐地显现出来。

    外婆得了癌症,乳腺癌——几家医院诊断后都确诊为癌症。外婆的病症是后来姐姐告诉我的,因为病灶的位置外婆一直没告诉我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很可能一开始外婆也不清楚这一次又是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听姐姐说外婆的左胸已经全肿了,先是红肿发亮,接着开始淌出腥臭的脓液,黄绿色的脓液每天都能淌一小碗,那时候外婆的房间里都充满了这种脓液的腥臭味。大舅小舅把他们的母亲送进了医院,当天医生们就让外婆住院了。但得知必须要动手术,这时候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外婆却突然间倔强起来,她死活不肯住院,她宁愿死也不愿开刀,任大舅小舅怎么劝她都不答应。

    外婆是个回民,她是个严肃的回民,不吃猪肉,她吃的肉都是到莲花坡全城睢一的回民商店里买回来的。在这些问题上她绝不退让,这时候外婆已经做好了一死了之的准备。我们已经绝望了,外婆除了绝望,还要忍受病魔时时刻刻不停地折磨,但她反过来安慰我们——本来你们都见不到我的,逃日本的时候我有一回从船上掉到黄河里,差点就去啦——外婆在暗示我们她活这么久已经知足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告诉我们,在蔡家街有一个很有名的老中医,很可能能治好外婆的病。当时所有的办法都已经想尽,我们多么希望外婆能快一点好,有一个像神仙一样的大夫能把外婆救回来——我们也只能陪着外婆去看病,替她在姚中医的门诊外排队,替她熬那些难闻的草叶树根或者昆虫尸体组成的药水,期望它们能盖住脓液的气味。那个叫姚法源的老中医安慰外婆,你这是五脏燥热,最后热毒淤积在这个地方。他怕我们听不懂又说,老人家,你放心,只要坚持吃我的药,我保证为你治好!

    那时候我们这儿的确还有几个像样的好医生,不像今天,好医生早已经死绝了,医院那几个熬出来的专家除了不停地朝你要钱,要治疗费要床费要水电费要红包,根本就查不出你的毛病。外婆遇上了个好医生,她有这个福气,遇到了还活着的姚法源,外婆吃了姚中医一百多服中药,终于把病看好了。我不断地听到姐姐报告——不流脓了;结痂了;肿块消失了。外婆的死与癌症无关,她太老了,前一段时间与疾病的搏斗也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外婆操心操力一辈子,她的儿孙们都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她再付出什么,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外婆是体体面面走的,没有痛苦,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没挨那一刀,这让她走得完整。又是那位善良的王妈来通知我们,王妈说头一天晚上外婆就告诉她自己要走了。当时她并没在意,是第二天她到外婆那儿讨副鞋样,才发觉外婆怎么唤都唤不醒。那天晚上外婆特意没有关门,一整夜她都把房门敞开着。邻居们都赞叹外婆的好福气,没有拖累别人,也没有为难自己。外婆的结局是圆满的,她终于像她希望的那样白布裹身,全尸人土。葬礼上戴白帽子的阿訇也来了,他们为已经死去的外婆颂经,按照他们的教义,外婆现在应该过着穿绿绸衣,临水而居的日子。不久外公的骨灰从成都送来了,和外婆葬在一起。在丧礼上

    在外婆的丧礼上,我见到了很久都没有露面的哥哥,他瘸着条腿,一拐一拐地出现在外婆的灵堂上。

    哥哥来的时候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我母亲那几个弟弟妹妹,也就是我的舅舅姨妈们正吵得不可开交,他们正在用最恶毒的话污辱、诋毁着对方,他们就像泼妇骂街一样相互攻击。我记得最初童年还在规规矩矩地为外婆办丧事,但中途随着那张成都房契的出现,才使他们都转了性,丧失了理智,因为谁都想成为房契的主人,而别人自然不配成为它的主人。尤其四姨和小舅——母亲这一家,四姨最财迷,小舅最精,他们天生就是死对头,他们一见面就少不了一通闹剧,好像为了上演闹剧他们才会聚到一起,他们无理都能三分闹,更何况现在是为了遗产,那是钱,更没理由放过去。那时候外婆就停在路边一扇门板上,她对她的儿女们已经尽够了义务,辛苦了一生,现在终于到了她撒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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