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的变化远比我想象得要快，原来我以为下乡后我们很可能会像过去那帮老三届一样，一去就是多少年，而我和沈卫军必须在他家的老房子里躲躲藏藏着才能把这些时间打发过去，所以我们最担心的事就是被别人发现，发现我们没有下乡而是躲在城里混日子。因此那天沈卫军的妈妈到老房子找我们时，我脑子里第—个念头就是糟了，事发了！我惊荒地看着她，但几乎同时我就想好了借口，刚好沈卫军还躺在床上，就说他肚子痛，生了急病，我是送他回来看病的。
沈卫军的妈妈却全然不是因为这件事，她给我们带来的是市建公司招工的消息，我们这一帮下乡知青全在其中。天啊，沈卫军的妈妈说，难怪你家老子到处找不到你——你们还不下去办手续，热稀饭都要变冷了！这应当是天大的喜讯了，我和沈卫军立即跳了起来，刚才这小子还在床上来回地打滚，装出要死要活的样子，现在自然不用再装下去。我们连夜下乡，到公社知青办报到，所幸的是市建公司负责招工的人还没有走，他倒是因为胃痛留在公社卫生院打点滴，很幸运，只有我和沈卫军还没有办手续。几天后，我们俩就像其他人一样提着行李卷回来了。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我们这帮人是为人防办招的工，任务就是挖防空洞。同样是挖地，修理地球，在农村和城市里却不一样，下乡是被赶着去的，挖防空洞则证明我们都是工人了，所以即使知道招工的去向，我想我们这些人也会像蛾子扑火一样从那泥泞的稻田里爬出来，再跳进那个散发着城市下部气味的洞穴中，这样我们就可以证明，我们已经是名符其实的城市主人——反正我们是回来了，如释重负，苦尽甘来，我们就像得胜还朝，凯旋归来的士兵，侥幸也好，开心也好，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我们已经回到了从前熟悉的生活里，任谁也不能把它夺走。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已经算是大人了，并且有理由理直气壮地走到这个位詈卜。
第一个月领到工资时，你猜不出我们都干了些什么，那时候的工资也就二十三块七毛二分。我和沈卫军却用其中的五块钱去百货大楼各买了一件新衬衣，又各买了一只烧鸡，还有两个菠萝。我们坐在贯珠桥边一排报栏后，用牙把菠萝皮啃掉，再吃里面的肉，吃得我们的舌头都发麻了，才各自起身回家。那只烧鸡却没给我带来赞美，母亲说，天——才多少点钱，就要买这买那。我说，还不是想让你们高兴一下。母亲不领情，她和姐姐，蒋伯伯都吃了那只烧鸡，可还是对我的大手大脚耿耿于怀。母亲说，吃光了，下个月看你咋办？我说，吃光就算。母亲的目的达到了，她就是不想让我太高兴，太得意了，她决定看我的笑话——的确，我们的冲突开始多了起来。
一个人的生长都是以侵占别人的空间作为代价的，如果这种生长不完全是身体上的，那么更好解释了，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家里最后那个吃闲饭的人了，我已经是一名国家的正式工人，有工资有福利，能支撑自己以及别的我想支撑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种威胁，对别人来说，我身上日益膨胀的那股力量，正在夺去他们往常熟悉的空间，我不再需要仰人鼻息，这一点我已经知遭，并无时无刻，我都在将那股子得意不自觉地表露出来，母亲、姐姐、哥哥或多或少，主动被动地欣赏着，因为我们是亲人，有相同的血液将我们串联在一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到这一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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