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日子终于来了，下午临近放学的时候半空中飘下了哀乐，广播里播放着重要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的消息，哀乐和消息就像大雪像冰雹像暴雨这类灾难，落到人们头上，街上行走的人定格了，变成了泥胎木偶，他们的生命停顿下来，任何重要的事情都被放在了一边，除了悲恸，他们无法排遣也无法逃避。悲恸是对哀乐和消息的响应，是无所依靠被人抛弃的表现，是大祸临头和末日的降临。
每个经历过的人应该还记得那个用眼泪浸泡的日子，那么整齐划一，用心地悲恸我们再也没有经历过了，所以应当牢记。
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放声痛哭，她把手里的菜篮丢到地上，一下一下有力地拍打自己的双腿，就像是她犯了大错误，她的错误使她失去了大救星。她边哭边说，我可怎么活啊。公安人员走过来，劝她赶紧回家，老太太却拉着他的手，哭得更厉害：我还回什么家，毛老人家都去了，我哪里还有家？公安人员心里一酸，眼泪也跟着往下淌。下班的人围在老太太身边，听她哭诉对毛老人家的感隋。虽然是围观，却少了往常那份围观的闲心，每个人其实都想散发一下自己的痛苦，他们像动物挤在一起，都想从别人身上汲取应付灾难的力量。
一个男人遇到一个女人，他们抱头痛哭，他们应该是夫妻。经历了这件事，他们就像分别了很久，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去寻找对方，却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人们于是抱在一起，把眼泪鼻涕和悲伤抹到对方的衣襟上，经过了这样的事，他们决定要好好地在一起，因为以后无论多大的艰难险阻者陲季靠他们自己了。
更多的人在街上像没头苍蝇一样奔跑，他们有的在赶回家的路上，有的却找不到自己的家，有的干脆不想回家了。哀乐和消息来到了河西路，29号也开始发出悲恸的哭号，由下至上传上去，眼泪却由上而下淌下来。
梅阿姨坐在院子里大哭，她控制着自己去泥地里打滚的念头，一遍一遍地阡悔从前那些男人留在她身上的污迹，她对红眼圈的吴伯伯说，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的啊！
钟伯伯在房间里修理一只废弃的座钟，钟声敲起来，还是没有修好，那只座钟只要用心就可以听出来，每次报时都会减少一次敲击，刚才是四下，现在是三下，最后是一下。
高伯伯对老伴说，吃什么吃，今天谁也别想吃饭！
荷包蛋和她四个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大小凉粉面目模糊，发绿的鼻涕阴险地爬出来，再被用力地吸进去。
老青在屋子里独自喝闷酒，忘记了美国。
老牛筋发誓不再煮红烧肉了，也不再请垃圾婆一起分享。
吴达明在阁楼上打孩子，兵荒马乱，你要死到哪儿去？
姐姐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我正在解手，小四妹跑来说，不好啦，毛主席离开我们啦！我还说你不要乱说乱讲。我一直以为她在乱说乱讲，到街上我才知道是真的——我赶紧回家来。
母亲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在东山就听到了哀乐，我想，糟了，谁死了，没想到是毛老人家。我回来就对小文说，你不要再出去跑，出点事情，你看人家会放过你——
哥哥回来了。几天前他被派出所的郭所长送回来，他在收容所里关了整整一星期，他和他的几个兄弟伙抢了一对恋人的钱包，哥哥说，没办法嘛，总要吃饭。郭所长说，念他是初犯，把他送回来，你们要好好管教！母亲说，你咋就变成这样，丧德噢，抢别人的钱——乖点啊，看你乱跑嘛，这两天就在大抓，抓去了还不把你枪毙！但这又怎么能吓得住哥哥呢，过两天他又一次跑了，他没有立即跑，是因为别人的眼泪，城市里到处都流淌着伤心的眼泪，他无处可去，城市里变得干净了，因为眼泪具有清洗、净化的功能，让人忘记他们该做的事情。
我要说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那天晚上母亲讲了一个故事给我们三姐弟听。迟迟没有来电，电厂的工人悲伤过度发不了电，窗外的黑暗却无可挽回，我们点起了油灯，全城都点起油灯，油灯不像电灯，它的光摇曳不定，就像从洞穴深处发出来。那天城里变成一个巨大的山谷，有多少}同穴就有多少盏摇曳的油灯，街上不时有一辆辆响着警笛的车子开过去。但黑暗中总是安静的，只是我们失去了时间，那一天的确除了悲伤，一切都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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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经历过的人应该还记得那个用眼泪浸泡的日子，那么整齐划一，用心地悲恸我们再也没有经历过了，所以应当牢记。
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放声痛哭，她把手里的菜篮丢到地上，一下一下有力地拍打自己的双腿，就像是她犯了大错误，她的错误使她失去了大救星。她边哭边说，我可怎么活啊。公安人员走过来，劝她赶紧回家，老太太却拉着他的手，哭得更厉害：我还回什么家，毛老人家都去了，我哪里还有家？公安人员心里一酸，眼泪也跟着往下淌。下班的人围在老太太身边，听她哭诉对毛老人家的感隋。虽然是围观，却少了往常那份围观的闲心，每个人其实都想散发一下自己的痛苦，他们像动物挤在一起，都想从别人身上汲取应付灾难的力量。
一个男人遇到一个女人，他们抱头痛哭，他们应该是夫妻。经历了这件事，他们就像分别了很久，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去寻找对方，却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人们于是抱在一起，把眼泪鼻涕和悲伤抹到对方的衣襟上，经过了这样的事，他们决定要好好地在一起，因为以后无论多大的艰难险阻者陲季靠他们自己了。
更多的人在街上像没头苍蝇一样奔跑，他们有的在赶回家的路上，有的却找不到自己的家，有的干脆不想回家了。哀乐和消息来到了河西路，29号也开始发出悲恸的哭号，由下至上传上去，眼泪却由上而下淌下来。
梅阿姨坐在院子里大哭，她控制着自己去泥地里打滚的念头，一遍一遍地阡悔从前那些男人留在她身上的污迹，她对红眼圈的吴伯伯说，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的啊！
钟伯伯在房间里修理一只废弃的座钟，钟声敲起来，还是没有修好，那只座钟只要用心就可以听出来，每次报时都会减少一次敲击，刚才是四下，现在是三下，最后是一下。
高伯伯对老伴说，吃什么吃，今天谁也别想吃饭！
荷包蛋和她四个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大小凉粉面目模糊，发绿的鼻涕阴险地爬出来，再被用力地吸进去。
老青在屋子里独自喝闷酒，忘记了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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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达明在阁楼上打孩子，兵荒马乱，你要死到哪儿去？
姐姐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我正在解手，小四妹跑来说，不好啦，毛主席离开我们啦！我还说你不要乱说乱讲。我一直以为她在乱说乱讲，到街上我才知道是真的——我赶紧回家来。
母亲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在东山就听到了哀乐，我想，糟了，谁死了，没想到是毛老人家。我回来就对小文说，你不要再出去跑，出点事情，你看人家会放过你——
哥哥回来了。几天前他被派出所的郭所长送回来，他在收容所里关了整整一星期，他和他的几个兄弟伙抢了一对恋人的钱包，哥哥说，没办法嘛，总要吃饭。郭所长说，念他是初犯，把他送回来，你们要好好管教！母亲说，你咋就变成这样，丧德噢，抢别人的钱——乖点啊，看你乱跑嘛，这两天就在大抓，抓去了还不把你枪毙！但这又怎么能吓得住哥哥呢，过两天他又一次跑了，他没有立即跑，是因为别人的眼泪，城市里到处都流淌着伤心的眼泪，他无处可去，城市里变得干净了，因为眼泪具有清洗、净化的功能，让人忘记他们该做的事情。
我要说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那天晚上母亲讲了一个故事给我们三姐弟听。迟迟没有来电，电厂的工人悲伤过度发不了电，窗外的黑暗却无可挽回，我们点起了油灯，全城都点起油灯，油灯不像电灯，它的光摇曳不定，就像从洞穴深处发出来。那天城里变成一个巨大的山谷，有多少}同穴就有多少盏摇曳的油灯，街上不时有一辆辆响着警笛的车子开过去。但黑暗中总是安静的，只是我们失去了时间，那一天的确除了悲伤，一切都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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