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认死理，我记得他刚来时得知在钟表商店上班的钟伯伯姓钟，一楼的烟酒大王姓唐，脸上竟然冒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曾取笑他，那么一楼的梅阿姨就是卖杨梅的，我们家就应该姓玻啦。虽然哥哥最终还是明白过来，但从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他这个人认死理。由于哥哥拒不承认吃了糖，事情的性质发生了转变，现在不单纯是五分钱的问题了，它已经升华了，变成了欺骗与反欺骗。前面我已经说过，父亲最痛恨的就是别人对他的欺骗，欺骗的一层含义是隐瞒真相，另一层含义就是不把你当回事儿。父亲痛恨这种感觉，他使出围歼国民党余孽的劲头，使出改造玻璃厂的劲头，在这个问题上，他可能看得更严重，因为对象只是他的儿子，一个孩子，—个孩子怎么可以把他弄得束手无策？父亲用尽全身力气，专心致志抽打着哥哥，他气急败坏，用自己气喘吁吁的生命在跟哥哥较量，因此显得更加的无隋。
我看见哥哥手在头顶、在身上不停地挥舞着，他只是要保护自己，但父亲的游动的竹竿却总能打在他最无防备的地方，尤其他的后背。那应该是个秋天吧，哥哥的衣服上已经渗出了血痕，但因为他还是不承认吃了糖，所以父亲还在不停地打下去。
母亲说的应该就是这一次。她跑上去拉父亲，她说，“程仲昌，他可是你的亲儿子，你要把他打死啊！”但父亲一把把她推开了，“滚开，要不然连你一起打！”父亲打得兴起，已经欲罢不能了。他就像—个闲极无聊的人忽然间发现了终于可以让他感兴趣的事情，所以我猜想父亲这时候是快乐的，他为我们每一个值得动手的错误而快乐。姐姐这时候也在旁边哭开了，她多半扮演的是这种角色，爸爸，爸爸，不要打了，你看小文都出血啦！二楼的钟伯伯还有一楼吴伯伯赶来，才把早已气喘吁吁的父亲拉开来。
事后父亲可能也有点后怕，因为我们揭开哥哥粘在背上的衬衣，看到的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惊心。哥哥的后背上已经看不到一块好肉了，甚至那件衬衣揭开时，哥哥都在忍不住打抖。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可怕的脊背，有些乌青的地方已经被打裂，发白的创口甚至起了卷，渗出一层黄色的植物一样的汁液。我记得父亲立即让我在一只空酒瓶里撒了泡尿，逼哥哥喝下去。当然，后来我明白，这是让哥哥活血，童子尿在民间其实一直是一味药，但当时我真的于心不忍，我想，好毒啊，打了别人还要喝尿，黄世仁也不会这么毒！
吃完饭，父亲让我扶着哥哥在街上走走，这当然也是想让他活络一下血脉，但当时哥哥那副样子又能走出多远呢，哥哥艰难地挪着脚步，几乎走几米就要停下来。我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在记恨我，毕竟我是承认吃糖在先的，如果没有我承认，大概父亲也不会仇限哥哥的“欺骗”，至少他不会这么势单力孤，至少我可以替他分担属于我的那一部分——问题是为什么父亲非要把吃糖当成真话？后来，为了惩罚父亲，有几次我一高兴真的就把打酱油的钱拿去买了糖果，五分钱，两颗花生糖，吃完了我才告诉父亲我买了糖，按道理，父亲是不会打我的，因为我按要求说了实话——结果父亲也真的没打。
哥哥走到我们读的河东路小学时，实在走不动了，那时候学校是不锁校门的，我和哥哥走进去。哥哥浑身痛得厉害，他不能坐，只能趴在课桌上，我也在旁边的一张课桌上躺了下来。哥哥忽然说，我要走了。我吃了一惊，忽然意识到哥哥可能会出事。那时候常常会听到谁谁自杀了，我们旁边院子里有—个老师，突然一天夜里爬起来把自己挂在窗口上，早晨他们院里—个孩子看见了，就告诉她妈妈，刘老师正在墙头上打秋千。但哥哥说，他要回老家去，他决定回老家去找他的大姑。我听到了才松了口气，我既怕哥哥想不通，又怕哥哥会恨我，其实，哥哥是个厚道人，怎么可能呢？他比我可厚道得多，他既不会恨我，也不会限父亲的，更何况我承认吃糖就意味着他说谎这么—个绕弯弯的道理。既然我担心的问题都不对，倦意也立即上来了，那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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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哥哥手在头顶、在身上不停地挥舞着，他只是要保护自己，但父亲的游动的竹竿却总能打在他最无防备的地方，尤其他的后背。那应该是个秋天吧，哥哥的衣服上已经渗出了血痕，但因为他还是不承认吃了糖，所以父亲还在不停地打下去。
母亲说的应该就是这一次。她跑上去拉父亲，她说，“程仲昌，他可是你的亲儿子，你要把他打死啊！”但父亲一把把她推开了，“滚开，要不然连你一起打！”父亲打得兴起，已经欲罢不能了。他就像—个闲极无聊的人忽然间发现了终于可以让他感兴趣的事情，所以我猜想父亲这时候是快乐的，他为我们每一个值得动手的错误而快乐。姐姐这时候也在旁边哭开了，她多半扮演的是这种角色，爸爸，爸爸，不要打了，你看小文都出血啦！二楼的钟伯伯还有一楼吴伯伯赶来，才把早已气喘吁吁的父亲拉开来。
事后父亲可能也有点后怕，因为我们揭开哥哥粘在背上的衬衣，看到的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惊心。哥哥的后背上已经看不到一块好肉了，甚至那件衬衣揭开时，哥哥都在忍不住打抖。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可怕的脊背，有些乌青的地方已经被打裂，发白的创口甚至起了卷，渗出一层黄色的植物一样的汁液。我记得父亲立即让我在一只空酒瓶里撒了泡尿，逼哥哥喝下去。当然，后来我明白，这是让哥哥活血，童子尿在民间其实一直是一味药，但当时我真的于心不忍，我想，好毒啊，打了别人还要喝尿，黄世仁也不会这么毒！
吃完饭，父亲让我扶着哥哥在街上走走，这当然也是想让他活络一下血脉，但当时哥哥那副样子又能走出多远呢，哥哥艰难地挪着脚步，几乎走几米就要停下来。我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在记恨我，毕竟我是承认吃糖在先的，如果没有我承认，大概父亲也不会仇限哥哥的“欺骗”，至少他不会这么势单力孤，至少我可以替他分担属于我的那一部分——问题是为什么父亲非要把吃糖当成真话？后来，为了惩罚父亲，有几次我一高兴真的就把打酱油的钱拿去买了糖果，五分钱，两颗花生糖，吃完了我才告诉父亲我买了糖，按道理，父亲是不会打我的，因为我按要求说了实话——结果父亲也真的没打。
哥哥走到我们读的河东路小学时，实在走不动了，那时候学校是不锁校门的，我和哥哥走进去。哥哥浑身痛得厉害，他不能坐，只能趴在课桌上，我也在旁边的一张课桌上躺了下来。哥哥忽然说，我要走了。我吃了一惊，忽然意识到哥哥可能会出事。那时候常常会听到谁谁自杀了，我们旁边院子里有—个老师，突然一天夜里爬起来把自己挂在窗口上，早晨他们院里—个孩子看见了，就告诉她妈妈，刘老师正在墙头上打秋千。但哥哥说，他要回老家去，他决定回老家去找他的大姑。我听到了才松了口气，我既怕哥哥想不通，又怕哥哥会恨我，其实，哥哥是个厚道人，怎么可能呢？他比我可厚道得多，他既不会恨我，也不会限父亲的，更何况我承认吃糖就意味着他说谎这么—个绕弯弯的道理。既然我担心的问题都不对，倦意也立即上来了，那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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