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记住那些黑暗的临街的屋顶,凌晨四五点钟,清亮的露水附着在瓦楞上,折射出远处街底一盏路灯杏黄的反光,有时候是一弯下弦月,青蓝色的光泽在街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它们是安静的,甚至可以说安详,在我出门前就排放在那里了,给我下面要走的路做着提示。
我已经忘记有多少个这样的早晨,这种安静、引入嗜睡的早晨,很像一幅剪影,却归属我的记忆。城市还处于熟睡之中,活动的东西几乎都没有开始活动,当然并不是只有我,这种孤单的早晨也并不是由我来宣布它的降临。有时候我会遇到—个扫大街的,他(她)的竹扫帚正好从我面前的大街上挥舞过去,竹条在地面上发出刷刷的声音,连绵不断富有节奏,这样就不必注意我的鞋子在街上发出空洞的回声。有时候是—个卖碗儿糕的,通常看不到人,此刻他可能正提一只小竹筐走在另一条街上,但他的喊声传了过来:碗一儿—糕,热——碗—儿一糕——声音随着他的步点颤抖着。出现这种声音的早晨总是有些凄凉,好在它的主人也清楚这一点,所以那些声音弄出来,总显得犹犹豫豫,它似乎想告诉人们——其实你不用理睬我,你只管睡,听不到。
就在我们那条路口的正对面是一家汤圆店,灶台下黑乎乎的地方其实睡着三五个乞丐,我们这儿也叫做拿抓,现在他们也在熟睡,直到七点钟商店开门,才会有人催促他们走开,所以现在他们还可以放心地熟睡两三个小时。灶台的火是封好的,但火眼里已经可以看到蹿出的火苗,一共有三朵这样蓝色的火苗。等我上了大路,我就可以闭上眼睛了,即使这样我也可以知道自己走到什么位置上。在宽敞的马路上,我闭着眼睛,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走着,没有车,汽车或马车,过了大十字、小十字,再上一道斜坡,就能看到一座带圆拱的大门。那就是父亲的医院,此刻,那里也是安静的,只有急诊窒里能看到一点蓝莹莹的灯光,同样没有人。旁边就是挂号处的窗口,有一级台阶,我捡来两块碎砖垫在脚底下,把手铺在窗台上,那个小圆洞里可以搁得下我的头,我就把头枕在手臂上,很陕我就能听到自己的鼾声。
这就是我念小学时发生的一幕,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早晨是这样度过的。有一段时间,叫醒我的总是那个老人。差不多几个月都是我排第一,他排第二,排第三的偶尔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挂号处的窗子打开时,那声响动已经不能把我惊醒,因为这时候四周已经十分嘈杂,我的身后排起了长队,生病的人都跑来医院。多半都是那个老人用他发亮的像蒙了一层油皮的枯手在我的肩头拍一下,把我叫醒。这时候我朦朦胧胧地听到身后两个老人—起感叹,他们总是摇头说,造孽啊,这么小的娃娃。我在他们的注视下,用五分钱挂上号,再在更多人的注视下,第一个冲进门诊部。我听到他们这时候还在议论我,他们说每一次来都看见他站在第—个,无论来多早,这小娃娃都在窗口那儿睡着。父亲来时,我又一次在中医科门外的长椅上睡着了。父亲两条腿都浮肿了,用不上劲儿,一双布鞋被他像拖鞋一样趿拉着,但他一步一步却走得很坚实。他给我带来了书包和一根包在报纸里的油条或者馒头,我到厕所的水龙头那儿冲一下脸,就可以去上学了,而这时候医生刚刚把门打开,朝外面喊号。第一号总是属于我父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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