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天据说抢在中午下班前赶到了玻璃厂，碰巧厂里正在召开职工大会，母亲雄赳赳地出现时正赶上会议的尾声，父亲还在主席台上作总结发言。父亲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会场上回荡着，他下面是几百名屏住呼吸，凝神端坐的玻璃厂工人。“……所以说，我们要——认真工作，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我们的工厂……”母亲站在大门口，她的手朝主席台上一指：“程仲昌，你给我出来！”这个突然的插入就像晴天霹雳，甚至穿透了高音喇叭，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们齐刷刷地朝母亲转过身来。
父亲也肯定看到了母亲，看到她脸上盛怒、不可理喻的表情。他原本并不想让会议停下来，他只需要五分钟就能把会顺利结束，所以他请厂办王秘书先接待一下，安抚一下。但母亲却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她继续说，“程仲昌，你下不下来？要不要让我把你的丑事都抖出来？”母亲这么一说，父亲就不得不从台上下来了，他当然怕母亲真的把什么丑事抖出来，但他更担心的还是母亲自己出丑，那时候他们是一体的，马用华出丑就等于程仲昌出丑，没什么两样。所以父亲站了起来，他尽量很慢，显得从容，借着整理讲稿的过程他也把自己战斗的心情调整出来。之后他们俩就一前一后去了办公室，但他们的争吵在进办公室前就开场了。
后来我和姐姐都先后进了玻璃厂，一些年纪大的工人还会和我们谈起那场著名的战役，只是他们明显地站在父亲一边，而且碍于情面，他们才会委婉地说，你们家老妈好凶的，我们都没想到程厂长的爱人会这么厉害！
父亲和母亲争吵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她就是玻璃厂团支部书记王桂花，母亲说：“前天你们俩去朝阳电影院干啥去啦？没有？你不要以为我是憨啊，人家都告诉我了……”对母亲的指控父亲当然不会承认的，他请马用华同志动动脑筋，不要听别人挑拨离间！母亲说，“几个人都看见了，你还敢说是挑拨离间，你是什么人你自己还不清楚？……”那场架吵得不可开交，王秘书站在楼梯口拦着那些好奇心重的玻璃厂工人，他不停地用滑稽的语调说，“程书记在工作，在工作，你们不要过去！”但办公室里书记和书记夫人的声音他拦不住，尤其书记夫人的大嗓门几乎就像高音喇叭一样清楚明白。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在父亲心目中留下了什么印记，反正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回来，而且从此父亲也很少回家了，他回家只是拿两件换洗的衣服，这个家对他来说就像不存在了，也不再重要。他告诉我和姐姐现在很忙，所以他必须住在玻璃厂。空虚的胜利。
那应当是父亲第一次在外面过夜，而且毫无理由。母亲在家里折腾了一晚上，她乱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时，母亲就早早地把我喊起来，就像从前领着我去上班，起初我也以为母亲会带着我去单位，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去的其实是个不相干的地方，在—个公共汽车站母亲停了下来。这时候是上班时间，车站上站满了翘首等车的大人们。母亲应当不是在等车，因为她的眼睛一直就没对进出站台的汽车发生过兴趣，而且她拖着我的那只手掌心，也一直在不停地冒着汗水。
不久，我就知道母亲来干什么了，因为母亲的目标已经出现，她就是父亲工厂里那位漂亮活泼的团支部书记王桂花。那一年王桂花也许刚刚二十一二岁，我记得她有—排洁白的牙齿，一双笑起来像弯月的眼睛，我去玻璃厂那段时间，她曾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教我折过小船。王桂花身上的花露水气息也是我对女人最原始的记忆。
那一天对王桂花来说无疑是残忍的，她对即将来到的危险还无知无觉，那天她穿着一件藏青色外套，和周围那些灰蓝色惟一的区别就是她的辫梢上扎着两朵粉红色的蝴蝶结。王桂花手里拿着一根油条，那是她的早餐，她就这么边走边嚼，然后慢慢地融进等车人的行列。王桂花先看到了我们，在母亲找到她前实际上她已经发现我们了，这个发现立却让她惊慌起来，她的眼睛已经在四下打量寻找退路，这样一来也让她一下子从那一片沉闷的人群中跳了出来。母亲也看到她了，仇恨的女人总是有着良好的辨识力，她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不会让王桂花就这么轻易地溜掉。母亲拖着我一下冲过去，同时她大喊了一声：“站住，王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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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也肯定看到了母亲，看到她脸上盛怒、不可理喻的表情。他原本并不想让会议停下来，他只需要五分钟就能把会顺利结束，所以他请厂办王秘书先接待一下，安抚一下。但母亲却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她继续说，“程仲昌，你下不下来？要不要让我把你的丑事都抖出来？”母亲这么一说，父亲就不得不从台上下来了，他当然怕母亲真的把什么丑事抖出来，但他更担心的还是母亲自己出丑，那时候他们是一体的，马用华出丑就等于程仲昌出丑，没什么两样。所以父亲站了起来，他尽量很慢，显得从容，借着整理讲稿的过程他也把自己战斗的心情调整出来。之后他们俩就一前一后去了办公室，但他们的争吵在进办公室前就开场了。
后来我和姐姐都先后进了玻璃厂，一些年纪大的工人还会和我们谈起那场著名的战役，只是他们明显地站在父亲一边，而且碍于情面，他们才会委婉地说，你们家老妈好凶的，我们都没想到程厂长的爱人会这么厉害！
父亲和母亲争吵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她就是玻璃厂团支部书记王桂花，母亲说：“前天你们俩去朝阳电影院干啥去啦？没有？你不要以为我是憨啊，人家都告诉我了……”对母亲的指控父亲当然不会承认的，他请马用华同志动动脑筋，不要听别人挑拨离间！母亲说，“几个人都看见了，你还敢说是挑拨离间，你是什么人你自己还不清楚？……”那场架吵得不可开交，王秘书站在楼梯口拦着那些好奇心重的玻璃厂工人，他不停地用滑稽的语调说，“程书记在工作，在工作，你们不要过去！”但办公室里书记和书记夫人的声音他拦不住，尤其书记夫人的大嗓门几乎就像高音喇叭一样清楚明白。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在父亲心目中留下了什么印记，反正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回来，而且从此父亲也很少回家了，他回家只是拿两件换洗的衣服，这个家对他来说就像不存在了，也不再重要。他告诉我和姐姐现在很忙，所以他必须住在玻璃厂。空虚的胜利。
那应当是父亲第一次在外面过夜，而且毫无理由。母亲在家里折腾了一晚上，她乱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时，母亲就早早地把我喊起来，就像从前领着我去上班，起初我也以为母亲会带着我去单位，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去的其实是个不相干的地方，在—个公共汽车站母亲停了下来。这时候是上班时间，车站上站满了翘首等车的大人们。母亲应当不是在等车，因为她的眼睛一直就没对进出站台的汽车发生过兴趣，而且她拖着我的那只手掌心，也一直在不停地冒着汗水。
不久，我就知道母亲来干什么了，因为母亲的目标已经出现，她就是父亲工厂里那位漂亮活泼的团支部书记王桂花。那一年王桂花也许刚刚二十一二岁，我记得她有—排洁白的牙齿，一双笑起来像弯月的眼睛，我去玻璃厂那段时间，她曾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教我折过小船。王桂花身上的花露水气息也是我对女人最原始的记忆。
那一天对王桂花来说无疑是残忍的，她对即将来到的危险还无知无觉，那天她穿着一件藏青色外套，和周围那些灰蓝色惟一的区别就是她的辫梢上扎着两朵粉红色的蝴蝶结。王桂花手里拿着一根油条，那是她的早餐，她就这么边走边嚼，然后慢慢地融进等车人的行列。王桂花先看到了我们，在母亲找到她前实际上她已经发现我们了，这个发现立却让她惊慌起来，她的眼睛已经在四下打量寻找退路，这样一来也让她一下子从那一片沉闷的人群中跳了出来。母亲也看到她了，仇恨的女人总是有着良好的辨识力，她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不会让王桂花就这么轻易地溜掉。母亲拖着我一下冲过去，同时她大喊了一声：“站住，王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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