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太平洋探戈 3-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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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杰在一个雨天被父亲扣留在家里。汤米突然不辞而别,他得赶汤米剩下的活,罗杰捏着吵闹无比的电剪,剪了两天羊毛。罗杰昏昏沉沉地回忆着女郎的动作,神态,她整个人的杂质都是去尽了的。这是一九八五年的十一月。和澳洲的春雨潇潇相对,是北京透明的秋末。八岁的毛丫头一次上台。她扮成一个年画中的“鲤鱼娃娃”,头上扎两双抓揪,缠了长长一截红头绳。她看上去最多六岁,细小身子支起个圆鼓鼓的大脑袋。观众从没见过这么逗的娃娃,认真得眼也直了。她把一个碗放在脚上,一踢,落在她头顶。毛师傅和毛师娘同时咽了一口沉重的唾沫。不管怎样,碗没砸。

    毛丫把第四个碗搁到脚尖上,罗杰一个激灵,从深睡中醒来,听见窗外黑极了的静寂:雨停啦。他爬起来,但不知道在这样的深夜该干什么。他每一个细小动作,都使地板咯吱一响。他咯吱咯吱地走到厨房,奇怪他怎么从没注意到这幢房子也有它自己的生命。这是个星期六,他要乘第一班长途汽车去马戏班所在的镇。他发现祖母的烟盒在灶台上。这是罗杰一生中的第一支烟。这也是毛丫一生中最大一次惨败。四只碗跌到舞台上,当着上千名观众的面,碗,兵败如山倒地粉碎了。毛师傅“咳”了一声,扭头走开。

    毛师娘看着丈夫走开的背影,大声说:“不就砸俩碗吗?”她见毛丫还愣在一片碎碗茬子上,幕已合拢。

    她跑过去拉了毛丫的手便走,是那种拉偏架的护短母亲的姿态。一边拉一边说:“咱不哭啊,咱一哭人家可乐了!咱可不能让他们乐!”

    毛丫一声不吱,跟着母亲从剧场一路走回到杂技团宿舍。毛师娘在路灯下回头,吓一跳,毛丫果真一点哭的意思都没有。她想,她这样子可不是吉兆,别得了臆症。她开始跟女儿东拉西扯,扯她自己早年上台出的各种洋相。她说到九岁那年,让魔术师关在箱子里关的时间太长,尿了裤子。

    毛丫仍沉默着。

    毛师娘真的怕了。夜里她和毛师傅商量:干杂技虽不算顶上等坯子,但也得老天给个大模子才行,万一毛丫连个大模子都没有,练死也托不出坯来。毛师傅的手在被窝外捅她一下,要她小声些,毛丫没准还醒着。他们三个睡一张大床,各躺各的被窝。毛师傅夫妇俩头朝东,毛丫头朝西。

    第二天一早,毛丫见毛师傅穿一身出门衣裳,问他去哪。他说他去北京给毛师娘抓中药。她说:“带上我吧。”他说:“哟,不练功啦?”她说:“又不在乎这一天两天。”毛师傅见妻子在毛丫背后跟他使劲打手势。他明白她要他带孩子去散散心。

    坐在汽车上,毛师傅见毛丫眼神很暗,给她一包花生豆,她接过来,一颗一颗搁到嘴里,吃得不香不脆。他心里一酸,想到自己若有别的本事,毛丫的一生会有另一个开头。她会和其他孩子一样,早上睡到天大亮,晚上看小人书藏猫猫。他却是没其他本事的,他在她三岁第一次教她劈叉时,就给了她这个清贫辛劳的生涯。这生涯的唯一乐趣就是你穿越无数失败去完成一个眨眼即逝的耀眼动作。你玩着性命玩着致残的可能性玩出一个闪电一般的极致和精彩。否则,这生涯一无可取。

    他瞟一眼身旁这个八岁的女孩。谁能想象她小不点的一个人吃尽了苦头?他恨起妻子来,孩子求饶她没有一次心软过,夏天孩子一身痱子,她也不肯减少她一分钟的耗顶。这孩子怎么命这么苦?怎么落到那么个恶婆子手里?怎么就落在我这么个人手里?

    毛师傅教人耍杂技中的各个行当,都能把人教出息。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教不了毛丫。他舍不得毛丫,不忍教她?还是真让毛师娘说中了,这碗毫无甜头的饭是没毛丫份的?

    毛师傅让毛丫提着中药罐和九副中药等在门外,他去排队买饺子。餐馆特小,人们端了饺子蹲在门外急匆匆地吃。才下的第一场雪化了,滴在吃饺子的人帽子上。毛师傅快排到柜台时,朝餐馆后窗看一眼,那里堆着煤和垃圾。他看见毛丫正踢着那个中药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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