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太平洋探戈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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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镇上的公共图书馆翻了几小时画册。太阳沉下去后,他来到马戏班驻地。她正在练那个弹板空翻。这次他能把她的面容、表情看清了:她在踏上弹板的刹那五官突然走样。罗杰无法对这走样做出恰当地形容。他想或许那是刹那间的灵魂出窍。她并没注意到他在看她,要么是她不在乎给人看。她还是一次一次地起跑、腾跃、落地。有时她上到跳板上突然停住了,站在那里喘得胸脯忽大忽小。这时刻他认为看见了她的恐怖,她眼睛里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恐怖。但再去看,他想那大概不是恐怖,而是凶残,是自己同自己决斗的凶残。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每个跟头都不存万一,连着陆点都相同。离跳板两米远,地面上铺上一层锯末。她的一次次地着陆在锯末上冲出一个不大的旋涡。他看不出她还在锤炼什么,她的动作已去尽了杂质。她就那样跑、跃起、翻腾、落地,一旦落地,她的身体会出现一种“安全渡到彼岸”的轻飘。她便这样轻飘地走回来,走得很慢,拖延那轻飘的感觉,快要走到起跑点时,她又有了心病似的,眉宇间出现了压力,压力很快进入她全身,她再次进入一个新的周而复始。

    她终于告一段落,朝帐篷走去,那里已集聚了正在化妆的演员们。她走过罗杰,他问她一声晚上好。她轻微地吃一惊,脸庞和脖子湿淋淋的全是汗。她微微一笑,他是从她的忽略中冒出来的。他说全镇的人都认为她的表演很精彩。她说谢谢。他说不客气。她说:“我们原来打算在这个镇演四场,可是没人买票,明天就要开拔了。”他一阵语塞,见她要走开了,他忽然又开了口。他说其实大家只为了来看她一个人表演的。她说难为大家了。她走了两步远,他在她身后问,马戏团下一个演出地点在哪里。她说往南五十里。

    他说:“祝你今晚演出成功。”她笑得不那么陌生了。他又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吗?”

    她说:“没办法,得走了。”

    他说:“好遗憾。”

    她说:“可不是。”

    罗杰在向下一个镇子进发时,他想着为婴儿买一点小礼物。得买他买得起的,又不能纯粹是意思意思。他不知为什么不妒嫉婴儿的父亲。女郎身旁从没出现过任何和她亲近的男人,但他无疑是存在的。

    他没有足够的钱买马戏票,只有在大帐篷外面等她上场前和下场后的短暂出现。马戏团的人误以为他是临时雇来打杂的,时常差他递个道具、搬搬重物。这样他有了近距离看她表演的机会。她从不失手,却总有一点偶然的火花在她程序化的动作中。他想,难道就为了这一点偶然,这一丝凶吉未卜,她狂热地爱她的演出吗?她一次次重复练习,是为了缩小那偶然,从而消灭它,还是因为它是重复中唯一不可重复的,所以她得经验它、玩味它?

    他绘画时那些鬼使神差的笔触,不也是神赐般的偶然?

    女郎在演出和做母亲两桩事之间忙碌着,顾不上理会他。

    一天她和他突然面对面站住了,彼此挡着道。他说:“明天晚上我可以请你吃晚餐吗?”她笑起来。是笑他胡闹的意思。笑完她说不了,谢谢。他说不用谢。

    他为那婴儿买了一顶小帽子,原想在请她吃晚饭时给她。这时他觉得事情原本是无望的,若他拿出小帽子,会显得非常蠢。像那个老小丑,蠢得命都不要了。

    罗杰在一个雨天被父亲扣留在家里。汤米突然不辞而别,他得赶汤米剩下的活,罗杰捏着吵闹无比的电剪,剪了两天羊毛。罗杰昏昏沉沉地回忆着女郎的动作,神态,她整个人的杂质都是去尽了的。这是一九八五年的十一月。和澳洲的春雨潇潇相对,是北京透明的秋末。八岁的毛丫头一次上台。她扮成一个年画中的“鲤鱼娃娃”,头上扎两双抓揪,缠了长长一截红头绳。她看上去最多六岁,细小身子支起个圆鼓鼓的大脑袋。观众从没见过这么逗的娃娃,认真得眼也直了。她把一个碗放在脚上,一踢,落在她头顶。毛师傅和毛师娘同时咽了一口沉重的唾沫。不管怎样,碗没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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