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军鸽-第3/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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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儿子谈起钱的时候,不像专家,不像学者,亦不像政治家了。像什么呢?像一个一心想发大财、发横财而又没有一点儿机会、一点儿运气哪怕能发一笔小财的财迷,内心充满嫉妒的痛苦的财迷。

  

  “全民经商,全中国的人都在挖空心思发财!昨天,就是星期六上午,我在厂里转了一圈,想找个地方打电话,四处的电话都占着,都有人在电话里做买卖!一个个贼头贼脑的,见了我,都用手将话筒捂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好像我是经济警察似的!人家小李,爸,就是你见过的那小李,他老头子倒不是少将,不过就是商业局的一个小科长,人家打个电话的工夫,十来分钟,买卖谈妥了,三千多元挣到手了!……”

  

  “他做的什么买卖?”

  

  “人家小李才不做买卖呢!人家只替做买卖的人‘对缝’,两头不见人、不见货,人家挣钱挣得那个潇洒!”

  

  “‘对缝’?对什么缝?”

  

  “这你不懂。这是行话。你也不感兴趣,跟你说明白了有什么用?”

  

  “你,整天钱啊钱啊的!你已经穷得没法儿过日子了吗?!……”

  

  “你当我挣那点儿工资还够花呀?爸,我看你是装糊涂!你那三百来元‘军饷’,够花吗?够花,上次后勤部给你送两瓶茅台来,还是七折的优惠价,你为什么不留下?买不起就直说买不起呗,还说戒酒了!你戒酒了,那是什么?”

  

  这场谈话也是在饭桌上。桌上摆的一瓶白酒是“老白干”——一位戴金项链的售货员姑娘将这酒卖给他时,管这酒叫“工人白”。他装起这瓶酒踱向别的柜台,戴金项链的售货员姑娘同另一位售货员姑娘悄声议论:“瞧见没?老总也喝‘工人白’啦!掉价啦!”“活该!”他十分后悔不该穿着军装买“工人白”。“我?老子是被你们每个星期来吃到这般地步的!要不,老子每月将近三百元,难道……”“难道不够花?”他本想说,终于忍住没说出口的话,二儿子紧接着替他说了。他一时怔怔地瞅着这一个儿子,竟不知如何回答。“难道不够花?”二儿子冷笑,“可我们夫妻呐,工资加一块堆,还不到二百五十元!我们还有孩子!想当初,我要往外贸局调,您不管。丹梅要往旅游局调,您也不管。好像我们当一辈子工人,才称了您的心!我们不每个星期来吃您吃谁?活该!”

  

  “什么?”

  

  “活该!我说——活——该!”

  

  他扇了二儿子一耳光,还摔了“工人白”。

  

  “滚!……”

  

  二儿子一笑,扬扬长长地“滚”了。那一笑,在他看来,带有对他这位缺乏悟性、不可教也的“老头子”宽宥到家的意味。

  

  “你爸滚了,咱娘俩也滚呗。”二儿媳妇抱起吓傻的孙子,随后也“滚”了。她临出门瞅他那一眼,仿佛是在向他无声宣告——往后几抬大轿请也是不来了的!

  

  老大和老大媳妇,闻声而至。

  

  老大将他扶坐在沙发上,劝道:“爸,何必跟二弟这么认真呢?又何必大动肝火呢?二弟的话,也是代表当前的一部分社会情绪嘛!连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之中,也承认一部分人的实际生活水平是下降了的。我看二弟抱怨他的工资不够花,是实话。上个月他不知买什么,不好意思向您开口,朝我借了二百元。”

  

  贤淑的大儿媳妇,一边弯腰捡地上的碎瓶片,一边接言道:“就是!可不苦了上班的吗?我是讲师,南凡是工程师,听起来,怪体面的。可体面不能当钱花呀!我要不翻译点儿东西,南凡要不承接个人设计,日子也没法儿混啊!这年月,不但苦了正经八百上班的人们,也苦了些个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

  

  “住口!”

  

  他越听越不顺耳。问题不在于两个儿子的话说出的是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而在于他们的话,他听着顺耳不顺耳。问题更在于,他明明知道儿子们的话分明都是实话。正因为都是实话,尤其令他愤怒,尤其觉得不顺耳。他感到,自己如今有些听不得真实的话了,害怕听真实的话了。如果可能他倒很希望生活在虚假之中,听虚假的话,与人——包括自己的儿女们进行虚假的交谈,越虚假越好。仿佛唯有虚假,才能维持他的心理不失去往昔那种自信的优越的平衡。他是太害怕被别人拽入到某种真实之中了!工人儿子和儿媳妇叫苦不迭,知识分子儿子和儿媳妇也口出怨言,再加上他这位离休的少将跟着牢骚满腹,他们这一家子,与这社会,岂不是水火不相容了吗?新中国刚成立的那些年月,真真正正“初级阶段”的那些年月,普遍地,人们可并没这么多指责呀!指责什么呢?归根到底,还不是指责党吗?可他虽然离休了,却并未**啊!他越思越想越不通了。在这样一种思想过程中,他不明白自己犯了大逻辑上的错误——在真真正正“初级阶段”那些年月里,在这一座城市,并没有那么多腰缠万贯的人,足以和他比生活水平,比享受水平,并且一比就稳操胜券地将他一位少将比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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