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军鸽-第4/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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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越听越不顺耳。问题不在于两个儿子的话说出的是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而在于他们的话,他听着顺耳不顺耳。问题更在于,他明明知道儿子们的话分明都是实话。正因为都是实话,尤其令他愤怒,尤其觉得不顺耳。他感到,自己如今有些听不得真实的话了,害怕听真实的话了。如果可能他倒很希望生活在虚假之中,听虚假的话,与人——包括自己的儿女们进行虚假的交谈,越虚假越好。仿佛唯有虚假,才能维持他的心理不失去往昔那种自信的优越的平衡。他是太害怕被别人拽入到某种真实之中了!工人儿子和儿媳妇叫苦不迭,知识分子儿子和儿媳妇也口出怨言,再加上他这位离休的少将跟着牢骚满腹,他们这一家子,与这社会,岂不是水火不相容了吗?新中国刚成立的那些年月,真真正正“初级阶段”的那些年月,普遍地,人们可并没这么多指责呀!指责什么呢?归根到底,还不是指责党吗?可他虽然离休了,却并未**啊!他越思越想越不通了。在这样一种思想过程中,他不明白自己犯了大逻辑上的错误——在真真正正“初级阶段”那些年月里,在这一座城市,并没有那么多腰缠万贯的人,足以和他比生活水平,比享受水平,并且一比就稳操胜券地将他一位少将比低了……

  

  “今后,在我这个家里,不许谈钱!”语气相当严厉。

  

  大儿子驯顺地说:“好的,爸爸。”

  

  还是知识分子听话——他想。

  

  “好的,爷爷。”

  

  孙女不知何时出现了,学知识分子父母的口吻说大人的话,满脸大人的庄重模样,望着他的那种目光也是大人般庄重的。

  

  “去吧,去吧,你们都去吧!”

  

  默默地,一声不吭地,大儿媳抱起他们的女儿,跟随在丈夫身后,脚步轻轻地退出去了。

  

  他独自坐了许久。烟就在茶几上,随手可取,然而他不想吸。

  

  他瞧着他自己发怔——墙上的他自己,相框中的他自己,一身戎装,将校呢的。威严的大盖帽,令普通人肃然起敬的少将的肩领章。那年月……那年月他就没喝过一口“工人白”,也没吸过一支劣质烟——比如茶几上的这一盒,八毛多一盒,八毛多还是劣质的!当年他兜里经常揣的是“大中华”。当年“大中华”多少钱一条呢?记不起来了!当年有勤务兵替他买烟。还有,一些部队的老战友、老下级相送。送烟,也送酒。“汾酒”“茅台”“泸州老窖”……都是名酒。他也送别人,也是送名烟名酒。当年一位副司令员,一位少将吸“大中华”,搞瓶“茅台”喝喝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大中华”……“茅台”……自从离休后,就如同与他绝了缘分……

  

  老伴满载而归,拎着网兜,□着篮子,一下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就掏出手绢擦汗,吁吁带喘。

  

  “你何必?叫阿姨去买不行吗?”他心疼她,为她开了电扇。

  

  “别开,”她赶快起身将电扇关了,嘟哝,“上个月,光电费就交二十多元!你说阿姨呀,嘱咐多少次了,在自由市场那种地方,要学会讲价钱,可她就是不记着!昨天买了三根黄瓜,花一元五!我看教不会她讲价钱了!她大概觉着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老伴耿耿于怀地责怪起老阿姨来。

  

  “嘘,小声点儿。她在厨房做饭呢!”

  

  “我才不怕她听见,当她的面儿我也是这话,本来的事儿嘛!”

  

  曾经是省军区医院的模范护士长,现在充当管家婆的老伴,早已使他觉得变庸俗了、斤斤计较了、爱唠叨了。她最最关心的国家大事只剩下了一件——物价,最使她敏感的信息是与物价有关的信息。涨不涨价?什么时候开始涨价?哪几类东西涨价?一听说什么东西要涨价了,她便多多地往家里买什么东西,不管信息是否正确可靠,上了某种信息的当也不后悔,下次照信不误。他有时候觉得老伴分明是已经患了一种病症——“物价紧张症”。一听到“物价”二字,不管从谁口中说出来的,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会凑到人家眼前去,紧紧张张地问:“又涨吗?什么东西涨?什么时候开始?快说,快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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