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学者之死-第16/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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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又对我私语:“其实我近来心里非常烦,烦得要命。我说这话除了你,也许没人再能理解我了。今天这个会的主要目的其实不在学术研讨,而在促销。我一会儿还得尽量演好我的既定角色,可我又不是一个起码的演员。又不善于‘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一套……”

  

  开起会来以后,却并不需要他自卖自夸,所有发言者的口径几乎是一致的。“甘于寂寞”“难能可贵”“不同凡响”“破壁之作”“居高声自远”“文心自承前”——推崇之至,评价之高,是我的耳朵久违了的。

  

  我不时地瞥吴谭一眼,见他低着头,始终在小本儿上认认真真地记。然而他的脸,却绷得越来越紧,一阵红过一阵,仿佛在接受面对面的批判,马上要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似的。出版社总编,恰恰与之相反,悠然地吸着烟,一脸的欣慰。据说那些话,将要被印刷在大幅的宣传海报上。好像只要有了那些话,积压的几万册书就不愁一销而光,亏损的几十万也不愁扭亏为盈了……

  

  几位“老外”中,有一位美国博士,专门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三十多岁,一张拜伦式的脸,忧郁而又热忱,坦诚而又天真的样子。译名叫詹姆斯·赖茨。

  

  赖茨博士最后才发言,京腔京调的中国话说得很地道。地道得听来似乎有点儿油嘴滑舌。

  

  他说——对于吴先生的两本书,当然是很喜欢读的。对于吴先生在中国目前红红火火的商业时代中执着于做学问的精神,当然是深表钦敬的。但是……

  

  许多人一听到“但是”二字,表情都不禁地有几分“友邦惊诧”。那一种惊诧之中,不无类似“警觉”的成分。

  

  主编看了一眼手表,说由于时间的关系,开到这儿就结束吧。

  

  赖茨博士说,你们中国人别一听到“但是”两个字就紧张啊!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嘛,没有“但是”,就可能犯思想片面的错误啊!

  

  他坚持要将他想说的话说完,似乎非不许他说也显得太那个了点儿。

  

  于是只好默认他有“但是”的权力。

  

  他说——但是他也挺为吴先生惋惜的。因为他从两本书中,看出了吴先生的头脑中,蕴藏着巨大的研究才干和能力。他甚至认为这一种巨大的研究才干和能力,其实仅只发挥了一小部分,也许连三分之一还不到——却一头钻进历史中,所以他替吴先生感到非常惋惜。他问难道历史真的对你们中国人那么重要吗?没有先秦两汉又怎样?没有魏晋南北朝又怎样?当然,也就没有吴先生的两本书了。可是没有又如何?吴先生若将他的研究才干和能力,从历史定向转到近当代和现代,有什么不好?他说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学者,其实更致力于研究现当代,思考未来。中国学者,却往往喜欢一头钻入历史,说这都是由于中国五千多年的历史作祟,将中国学者闹成这样的!说你们中国的孩子,从小学读到初中,才刚刚接触到“鸦片战争”,能不累吗?他建议吴谭已在孜孜写作的那一本书,应以中国女性之现当代命运研究为重点。他承认中国五千多年的文化史很灿烂,很迷人,大有诱惑力。但一个中国人的生命如果被它迷住了不能自拔,那就有些可悲了!……

  

  “但是”之后就分明地开始不受欢迎了的赖茨博士还说——他自己也是一个不幸被中国五千多年的文化吸住了的一个,好比被美丽的沼地吸住了。说自己在国外也是一位被尊为中国古典文化研究学者的人,可是却因此而到处谋不到职业,所以只好经常往中国跑。可这对于他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已决定,趁着还年轻赶快改行。先谋到职业,置下财产,然后再靠私人财产养着,再继续像吴先生一样研究。说有些研究纯粹只能出于个人兴趣,非当成终生职业,而且非当成体面的、上等的职业,对失业现象比比皆是的社会,要求就太高了……

  

  我听出他的话中不无“控诉”的意味儿,仿佛一个“失足青年”,一个“受害者”的现身说法。

  

  我相信别人也听出了,尽管他是以卖弄幽默和俏皮的口吻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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