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弃偶-第12/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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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我不信,没什么大不一样的。要说不一样,是时代不一样了。时代变了,时代毕竟进步了。如果时代一点儿没进步,我们经历过的,你们再经历一遍,我敢肯定,你们比我强不了多少。打你们几百万‘右派’,你们这一代也会发蒙的。不蒙才怪呢!”

  

  我不说了,尽管我心里并不完全苟同他。我知道,我再说什么,又全引起他许多别的话。可爱的老汉(我这么称呼他)屁股沉得很,每次到我这儿,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

  

  他问:“你还听不听了?”

  

  我说:“我这不正洗耳恭听嘛!”

  

  他笑了笑,说:“你若写小说,稿费我提成。”

  

  我发誓地说:“我才不写呢!我对‘右派’题材毫无创作冲动。你干脆别痴心妄想。这些个陈糠烂谷子,谁看啊!我耐着性子听你唠叨,是因为你非要带我去见你那位老朋友,而我不过希望对一个新结识的人了解得多些。”

  

  他说:“我要对你讲的,也主要是后来的事儿,后来,我们把他忘了。正应了他那句话。人想不忘谁,就忘不了。想忘了谁比想记住谁容易得多。忘,或不忘,纯粹是主观支配的结果。一旦想明白了记着的徒劳无益,自寻烦恼,没有意义,等于自己给自己增添心灵负担和精神砝码,彻底忘了,就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真的。真的忘了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别说朋友之间,生身父母又怎么样呢?救命恩人又怎么样呢?刚死的时候,我们记着,因为记着而忧伤,而郁郁寡欢。日子一久呢?我们就难免会常常对自己这么说,反正他们已经死了,人死了是再也活不了的。心里永远记着不忘,那又怎么样呢?莫如忘了吧,于是就忘了。你说是不是呢?……”

  

  我说:“你们是把他当成一个死掉了的人了?”

  

  他说:“你也可以这么认为。总之,我们终于彻底把他忘了。”

  

  我说:“终于?”

  

  他说:“是的,终于。后来我们也不太聚会了。偶尔聚会,也没谁提到他了。这倒不是我们互相避免提到他。而是,的的确确地,似乎都把他忘了,仿佛我们从来就不曾有他那么一个朋友。我刚才已经说过,忘了一个人、一件事,是很容易很容易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张洁写过一篇挺轰动的小说,叫《爱是不能忘记的》,对不对?是叫那个题目吧?张洁描写的那一种爱,是很古典的一种爱。某个搞评论的,认为那是现代的情爱观。那现代什么呢?不能忘记,那不是很古典吗?可惜我不是搞评论的。我要是,就从这个角度去评。能爱,能忘,这才是现代的。我那儿子,总唱一首流行歌——不求终生拥有,只图片刻占有。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才叫现代呢!那是打算背转身就忘了,还坦白地预先告诉你……”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挂表,说:“‘老汉’,你扯远了。”

  

  他说:“没扯远,我是打个比方。我们和他,几个男人和一个男人之间,感情基础不过就是人们所谓的友谊,又不是爱,念念不忘的,反而不太正常了不是?后来不就发生‘文化大革命’了吗?我们这些年轻轻就经过‘反右’的人,都很胆小、很谨慎、明哲保身了。人们常说的,心有余悸。到了七十年代的时候,我们都在干校里了。有一天我正在地里割麦子,工宣队的一个人喊我到队部去接电话。我问他哪来的电话,他说是文化部打来的。我一听心里直扑腾,惴惴不安。看他那样子又挺严肃,还不敢多问。接电话时开始是个女人的声音,问清楚了我的姓名之后,嘱咐我别放听筒,说不是她要和我通话,是她的‘领队’。我更困惑了。你肯定已经猜到了,是他……”

  

  “是他?我可没猜到。”

  

  “我当时更没猜到哇!我又怎么能猜得到呢?可他还不说出他是谁,非让我猜。说出他的名字之后,我仍没有立刻想起他是谁来。彻底把他忘了嘛!‘你忘了你认识的唯一一位歌唱家,你可不应该呀!’他这么提示我。我当然一下子就想起他来了。我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我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那位工宣队员,故意用一种比较冷淡的口吻问他找我有什么事。他说想和当年的几位好朋友聚一聚。别人的下落他一概不清楚了,费了些周折才找到我,让我替他通知。他好像一点儿也没听出我口吻的冷淡。而他的口吻,在我听来,倒是没比地热切。我问他到北京干什么。他说带队向文化部首长汇报演出。我一听愣了半天,怀疑他骗我,就技巧地问他住在哪儿。他说目前暂住文化部招待所,让我们第二天晚上都到那儿去找他。这就不可能是骗我了呀!但我的困惑却有增无减。寻思不通,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他何以又会成了‘领队’,何以又有了向文化部首长汇报演出什么的资格?我说我恐怕请不下假。他说这好办,让我把听筒给我们的负责人,他让部调演办公室替我请假。我狐狐疑疑地将听筒递给了坐在桌对面的那个工宣队员,他一边听,一边连说行,行,可以,没问题。放下听筒,便很宽厚地批准了我三天假。我那一种高兴没法儿形容。有机会逃避三天劳动也是幸运的嘛!我当时就给其他的人拨电话,一一告诉他们这件意想不到的事。他们当然也半信半疑。我发誓我告诉他们的一切都千真万确。他们也犯愁请不下假来,我就央求我的负责人,也就是那个工宣队员,替他们向他们的负责人请假。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这种老老实实接受思想改造的人,和工宣队的关系混得挺不错,所谓和平共处。他挺乐于给我这点儿面子的。工宣队和工宣队之间,事情就好办多了。何况,他含蓄地打出了文化部的旗号。那时代,你也知道,国防部、外交部,似乎都不算什么重要的部了。文化部的旗号,却是相当具有权威性的。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他就替他们一一都请准了假。放下听筒,他向我提出一项小小的回报,希望我能给他弄几张汇报演出的票。这当然一点儿也不过分了。汇报演出的团体的‘领队’是我们朋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尽管当时我和他都不清楚演出的是什么。但他仍很高兴。他说不管什么都去看。当年,能不能看上一场汇报演出,不仅是个欣赏机会的问题,还是某种资格的证明方式,是完全可以向别人进行炫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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