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雀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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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华达山脉,高耸入云,薄雾中仍是青灰色的峰峦,除了落在翟阿细鼻尖的一粒雪,没有入冬迹象。

马在打响鼻,比人先一步觉察到凛冬。阿细数数腰间挎包里的子弹,约五十发。帽檐上有新弹孔,那一枪让他险些毙命:三个墨西哥人看中了他的手枪,尾随十五英里,旷野间拔枪拼杀,三颗子弹,其中两人脑浆横飞,剩下一人右耳挂在子弹上,没入裸岩,呆立原地,尿液顺着裤腿流成一条沟壑。翟阿细耳边一声巨响,他转头看,头顶被绞死而曝尸的加州无名罪犯尸体轰然落地,他摘下帽子,有个小孔,子弹从帽檐穿过,正巧射中头顶大树上吊尸的绳子,他笑了,用半截绳子捆住剩下的墨西哥人,丢在野外,他上了马,看见两只秃鹫飞过头顶,在从墨西哥人血肉模糊的耳边开始啄食,翟阿细在那人的惨叫声中,头也不回,纵马离去。

傍晚时,翟阿细在山坡宿夜。

他六英尺高,身材瘦长,黝黑皮肤,穿着像个地道牛仔,但不是效仿风尚,是杀过许多对他不怀好意的赏金客,扒下了衣服;他形单影只,站在山坡,和身旁高山一般的冷峻,满面胡须,显得憔悴。墨西哥人要抢的那只手枪被他旋转在手指上,又迅猛地插回腰间,柯尔特M1873,骑兵型,编号「61231SA」,他从一个南北战争残疾老兵手里抢到手——老兵家里收藏了六个中国男人的辫子,和印第安人的头皮放在一起,向翟阿细炫耀,翟阿细用铲子削下他半个脑袋,那是三年前的旧事,翟阿细二十岁,至美国八年,早已不留辫子,英文流利,但沉默寡言,被喊作「猪佬」。

阿细坐下来,吃着粗麦面包,在回想着往事。他从怀里摸出半张纸,纸上画着一个男人,每当他路过小镇,都会问镇民,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这是我哥哥。

翟阿细,广东台山人,来美国时,十二岁,那是1862年,清同治元年。那一年,瘟疫、饥荒蔓延几百里,翟阿细的父亲是郎中,染疫身亡,剩下母亲,两个哥哥和阿细,二哥是傻的。阿细家在一座小山前,父亲死的那天,山花最烂漫,阿细和同村女孩去摘花送葬,忽然疯了一样,对着摇颤的花骨朵啃起来。现在想起来,他只记得,那天的山花很好看,他们都很饿。

村民围拢在油灯下看传单,识字的私塾先生捏着辫子,念「……美国人是非常富裕民族。彼等对华人前往,极表欢迎。彼处有丰富工资,大量上等房舍、食物和衣着。此是一个文明国家,并无大清官吏或官兵,全体一视同仁,巨绅不比细民为大。」

翟阿细渐渐听睡着了,鼾声起伏至天亮,大哥在门口和母亲争吵。

大哥说:「去是一定要去,不去,家里活不下。」

母亲只是在劈柴,斧头砍在木桩上,砰砰响,翟阿细心口直跳。

「那是金山,听回来的人说,遍地都是黄金,走在路上,磕崩着的不是石头,都是金子。」大哥又说,「挣够钱一定回,我还等着回来孝顺娘。」

翟阿细从来没有见过金子,一个用金子做的山,是什么样?他还是孩子,猜不到。大哥说,只要能弄到一点黄金,就可以回家做个小生意,或者买一块地,再也不用忍受地主的粗暴打骂,也可以盖一间宅院。你知道爹怎么死的吗?爹是郎中,他治不好自己的病,因为没钱买药。

大哥结婚了。

傻子二哥坐在门口,流着口水,像绵羊一样,咩咩叫,对着来参加婚宴的人傻笑,阿细和女伴坐在屋檐下台阶上,手里蘸着红糖,相互舔,鞭炮声里两个孩子也在傻笑。新嫂子穿一身红,和大哥在拜堂,母亲脸上一半是忧虑,一半是欣喜,大哥终于成家立业,却是为了离开——成家,娶媳妇,才会让他有责任感,才会寄钱,才会知道回来。

私塾先生教阿细读了两年书,他不明白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也要远渡重洋,阿细的母亲说,如果美国有前途,就早奔前程吧。

阿细把小秃辫子缠在脖子上,在门前的水流中撒了泡尿,边跑边提裤子,飞奔向去码头的牛车,许多家眷在送别,阿细的新嫂子拿着笤帚望向这里,阿细不明白那个眼神是哀怨还是期盼。私塾先生要扯着阿细耳语什么,阿细在嘈杂声里没太听清,只是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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