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雀之山-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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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细把小秃辫子缠在脖子上,在门前的水流中撒了泡尿,边跑边提裤子,飞奔向去码头的牛车,许多家眷在送别,阿细的新嫂子拿着笤帚望向这里,阿细不明白那个眼神是哀怨还是期盼。私塾先生要扯着阿细耳语什么,阿细在嘈杂声里没太听清,只是点头。

小女伴捧着花在牛车后面追,绊倒了,花洒了一地,女孩哭起来,阿细却在大声笑,冲她挥舞手臂,像要出征,说了句什么,好像是「等我回来」,又像是「别追了」。今天的阿细已经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女孩哭花的脸永远那样定格,阿细面朝前方望,没再看一眼身后家乡的景色。

码头上聚满去美国挖金矿的契约工和送行亲属,告别声、叮嘱声、啜泣声,一片离情别意。招工的头家高声喊叫着契约工的名字,阿细望着茫茫大海,一个蓝眼睛的白人站在那嘟囔,那是阿细听到的第一个英文单词:猪仔。他们这些猪仔踏上船甲板,每人发了一只口杯,用来吃饭、喝水、接小便、晕船呕吐。

他们被驱赶到底舱,阿细最后听到岸上的声音,是有个孩子在对着远去的父亲唱童谣:「燕雀喜,贺新年,爹爹去金山赚钱,赚得金银成万千,返来起屋兼买田。」



黑洞洞不见天日,有个老和尚在唱经。

海水的咸潮气夹杂着霉臭味,使人喘不过气,阿细蜷在大哥怀里,铺盖在发臭。

有人冲着和尚喊:「唱什么呢?别唱了!」

有人又说:「唱吧,他累死了能空出来一张床。」

密不透风的船舱里,所有人挤作一团。

阿细对大哥说,「我渴。」

大哥偷偷看着四周,都是几乎看不清的人,把口杯凑近阿细的嘴边,阿细抿了两口。

头家掀开舱门说:「粮食快没有了,还有半个月,我给你们捞鱼吃。」

老和尚不唱经了:「头家施主,贫僧不食荤腥。」

所有人都笑,干哑嗓子挤出的笑很难听,甚至有些悚然。头家说,「我们是去发财的船,和尚也爱财?」

和尚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没有人知道老和尚为什么出现在这艘船上,但整只船上,只有他付了全部船票。有人猜,他偷了庙里的香火钱,去美国淘金。有人猜,是因为招工告示里写「在彼处,承祀中国神」,他要去美国弘扬佛法。

老和尚没解释过,他在忍饥挨饿。满船舱都是鱼腥味,半生不熟,有人吃了拉肚子,也在船舱里窜稀。老和尚总在砰砰磕头,对着一个木雕菩萨,别人在吃鱼,他在磕头,砰砰砰砰,头重重磕在船板上,茫茫波涛声里,像在撞自己的钟,很有节奏感。有一次,阿细看见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大包,老和尚挺慈眉善目,就是饿的皮包骨头。

这天,鱼又被扔下来,老和尚两眼深陷,像行尸走肉,正在念经,念的是超度经,突然扑上去啃鱼,破了戒,吃了四条,五条。有人在甲板上喊,到美国了!其实,只是远远看见影子而已。老和尚还在吃,大哥抱着阿细冲上甲板,看见远远的陆地线,浮在海面上。船舱里忽然发出悠长的嗝。

老和尚撑死了。

白人船工抬着老和尚的尸体,投进海里,他是寡户,没人出钱给他寄尸。老和尚的尸体转眼就沉入海底,阿细看见那只木雕菩萨在海面上浮浮沉沉,很渺小,越来越远,终于也沉了下去。



阿细看到旧金山码头停靠着几百艘空无一人的帆船,他心里紧张,怕金山被挖空了。他们在海上走了八十多天,另一个船舱有传染病,听说死了二百多人。

每个人都形容枯槁,面无血色,阿细差点站都站不稳,大哥高高瘦瘦,扯着阿细,背着一卷铺盖,一只竹篮,里面装着鞋帽,这是他们全部的行囊。

船长把他们喊到甲板上,用冷水冲洗全身,白人水手用大扫帚在他们身上刷洗,有个男人找船长借了把刀,割了辫子,岸上有围观的白人在鼓掌、辱骂。

刀递到大哥眼跟前时,大哥又惊又慌的护住自己和阿细的辫子,连连摆手,低声地说,不能割辫子,没辫子回家要杀头的。

接应他们的广东同乡说,以前的旧金山还只是小村,短短二十年就有了六十七家赌场,二三四间酒馆和五三七个卖酒的地方,都是因为淘金客的暴利,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女人,妓院的生意火爆,一晚上可以索价一百美金,在美国其他地方,这等于一般人整年的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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