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发现，在我已经写下的故事里，包括即将写下的故事，我的亲人们其实都在从我们家——河西路29号三楼的那套老房子里离开，有些是永远地离开了。我父亲生病后就是从那儿住进医院的，然后一去不返，母亲和她的蒋伯伯也是从那儿离开的，同样地一去不返，现在轮到姐姐了。
我一直还有姐姐走在河西路上的印象，前面说过我姐姐有—个很引人关注的身高，从前她还把—个篮球教练召到我们家里。姐姐一定忘不了上学时她总是站在最末排，她总是被班里那些“电抱鸡”（个矮、相貌差）男同学在背后叫做电线杆。姐姐于是非常忌讳她的身高，甚至想隐藏她的身高，她的背总是不自觉地塌着，或者用两手抱肩，但无论怎么样她一米七四的身高却让人忽略不了。
姐姐对外面的世界其实一直都很排斥，这一点只要看看她对自己身高的回避就非常清楚，或许她还可能把这理解成她与别人交往的障碍。姐姐其实一直很单纯，她曾经有过—个对她很好的父亲和—个记忆完整的童年，她应该内心恬静，并不想过于抢眼，是她的身体把她推到显眼的位置上。那两年一些最细小的变化也J哨悄地发生在姐姐身上，同样是身体，只是这一次不像身高，熟悉的人发现不了，甚至连姐姐自己也未必觉察，但旁人，比如阿麻相馆的摄影师告诉过我们，于是我们也就发现了。她的那张娃娃脸什么时候开始像玉石一样光洁而圆润，它从街上一连串心事重重、菜黄色的脸孔里跳出来，令看到它的人们欣喜。终于有一天姐姐害怕地也可能带一点兴奋地告诉我，有人一直在她身后跟着她，她出厂门口不远就跟着了，一直进院子还跟着！我冲下楼去，街上空荡荡的，我没找到什么可疑人，他可能已经走了，但我猜想这个人肯定不会再是那个篮球教练员了。
来给姐姐介绍朋友的就在那段时间多了起来，好像是猛然间的事，就像夏天才会有那么多的雨水。她的同事或者街道上的邻居，他们都不想看着姐姐这样已经发育得就像花骨朵一样娇艳的女孩还在无动于衷地独来独往，这会让他们觉得罪过的，他们心痒难熬，都愿意把心目中最好最适合的人选介绍给姐姐，好像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世上哪儿才能找到不低于一米七四的人，和姐姐般配的人。
那时候人们最愿意做的两件事：头一件是打家具，打一套或数套儿女们长大能派上用场的又黑又笨的捷克式家具；第二件就是替别人物色对象了。这两件事其实也有联系，可以看出人天性中美好的一面，他们喜双不喜单，喜欢看到成家立业，喜欢构思不曾有过的幸福。那段时间姐姐应当见了不少人，她如果觉得满意了，才会想起我，第二回再让我去帮她参谋，跟着去外面馆子或者别人家，除了吃席还带目测。只要下班回家，姐姐问，“小武，晚上有事没有？”我说干什么，姐姐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小声说话，我就知道又有人在追求姐姐了。
真正让我觉得不错的只有机械厂的黄政，别的人我总是忍不住地说些如实或者夸张的坏话——这个人一看就是个抠门，财迷得很；这家太烦了，还有他个子一小颗，有一米七没有？只有黄政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见黄政是在他们家，我也没料到，等着我们的会是那样—个场面。黄政的父母亲—个是交通厅的副厅长、—个是银行分行的行长。这样—个家庭应该出乎我的意料，当然那个年代，他们家和我们家的差别可能还是明暗、大小、高度，但我毕竟是坐在客厅那排真皮沙发上，就在保姆把黄政的母亲从里屋请出来的那段时间，我的手心已经开始泛潮了。我能够感觉到姐姐的局促不安，她的一双手一直在胸口那儿绞来绞去，但我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那只大金鱼缸上，它足有一面墙那么大，里面是真正的水草和各式各样数不过来的胖头金鱼，可能直到我们离开我的眼睛都盯在上面。
黄政替我们拿来糖果，泡完茶后他问我，“喜欢养鱼吗？”我点点头。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他把一部分精力花到了我身上，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重要，所以他把我当做他表现为人的对象，把对姐姐的爱慕在我身上体现出来。那天临走时，黄政从那只鱼缸里取出三条鱼来送给我，鱼都是我自己选的，随便我选，我要哪条就给哪条。第二天下午他又选了一只鱼缸给我送过来。那时候我还在上学吧，我放学以后他又带我去捞血虫，他知道哪条河沟里才会有金鱼们爱吃的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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