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个阴天，那个阴郁沉闷的下午，天空中布满了乌云，仿佛随时都会来上一场大雨，但这实际上也是我们这儿最常见的天气，这种灰色的天气，看上去总是这样死气沉沉，毫无变化，至多飘点无关紧要的毛雨。一年中有一半时间是这样的天气，因此我相信大部分事都是在这种天气里发生的。
我下班了，交接完从地道口走出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再把身体里窝藏的浊气排出去，这个动作让我高兴，其实从地下爬上来总会让我高兴的，我已经在地底下呆了一整天了，即使看见的是灰色的天空我也会高兴的。还有那些久违的行人，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街上的行人正各自朝家的方向快速地走着，城市里忙碌而喧闹，这种情景即使分隔一天我也会觉得长久，然后我也走了进去，顺着人流沿着中山路一直往西走，过了贯珠桥就是河西路，站在桥头就能看到河西路29号。那幢标志一样的建筑那时候还相当的醒目，要过十几年时间它才会渐渐地淹没在周围几幢后起的高楼里，但这时候它还是鹤立鸡群。看着它我心里总会涌过一阵暖意，这种感觉我相信肯定就像归航的水手们看见了灯塔，在很远的地方它就开始朝我召唤起来。
那天姐姐只上了半天班，所以我到家时她已经回来，了。我记得当时她就坐在门边一张小板凳上，头耷拉着，两条细长腿朝左右两边分开，然后她把自己的两只手分别搁在上面。往常这个时候也是姐姐淘米做饭的时候，但这天她却全无动静，这一异常我当然一下子就发现了，但我怎么能意识到这会和我们母亲有关系？况且当时我心情大好，我已经和沈卫军约好了，吃完饭一起去赵磊家跳舞。我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样用最陕的时间抹一下身，然后飞快地吃完饭，换一身衣服，那时候沈卫军也该来了。前一天的事情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那场争执已经像一年前的一场大雨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就是再有想象力也不会猜到母亲已经把我们抛弃了。
姐姐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望着我说，“妈——他们走啦！走了！”姐姐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还是没放在心上，我以为姐姐的意思是母亲他们去哪儿玩去了。
我应该注意到姐姐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的眼睛因为刚刚的一场痛哭，两个眼圈都变得红红的。但那时候舞会上的旋律已经在我心里洋溢起来，让我心痒难熬。真相却在我心浮气躁的时候逐步展开，我走进家里，姐姐站起来跟在我身后，她接着说，里面都搬空了——其实用不着再解释了，我已经看得很清楚，里屋空了，所有的东西，大床、平柜，包括母亲还有那个蒋伯伯都不翼而飞。我愣住了，但很快我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姐姐会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门口，她为什么会说妈他们都走了。我们一起走进那间空空的房间，说实话，它这时候那么空那么大，这种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样子，我从前还没有见到过，连我们在木地板小心地走路都带起了回声。
地板上千干净净的，显然，母亲临走前还打扫了一下，把他们尘埃都打扫干净，连最后一点痕迹都打扫干净。屋角靠墙有一张小方桌，是我们家最老的一件家具，落了漆的地方已经被碱水擦洗得发白，木头纹理像老人身上的青筋一样鼓暴着。我于是一下子就读懂了母亲的话——能带走的我们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留给你们！
姐姐靠在那张方桌上又一次抽泣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以后就要靠我们自家啦——姐姐就是这么好玩，一遇到事情就忍不住激动。后来我们俩提起这件事，总要笑一笑对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说，姐，记得不，你还哭兮兮地说要靠我们自家啦！姐姐跟着我不好意思地笑。当然这是事后，我们俩被抛弃的感觉已经被后来发生的更多的经历平复了，我们会觉得人其实都不容易，他们这么做总会有自己的苦衷，落实到母亲身上就是她也是有苦衷的，所以她必须把我们抛弃！但当时我笑不出来，这毕竟是件可怕的事，毕竟我们都还是孩子——那一年姐姐才二十一岁，她还穿着上学时的衣服，我还记得她穿的那件蓝外套，袖口上接了一圈颜色更深的蓝布条，她都上班了还穿着这样的衣服，姐姐看上去就像个发育过快的大孩子，她那张一生都没有怎么变化过的娃娃脸上此刻更多地显露出惊慌，那时候她听到别人说一句老子都会脸红，她没有朋友，除了上班就是回家，但这些丝毫不能成为母亲不搬家、不把我们抛弃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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