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站着一个黑影,我愣了愣才认出他就是那个给我起马粪的老人,老人见我醒了说,你这样睡是要生病的噢。我睡意蒙咙地坐起来,好半天才明白自己正睡在—个马厩里。看守马厩的老杨伯是来喊我过去吃饭的,因为我的煤还没有拉来,所以队长把我晚饭的任务派给了他。
原来我以为那幢房子里就住着我一个人,但就在我隔壁,马厩的隔壁,隔着一道漏光通风的木板墙,住着这位老人,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道木板墙其实只有一人多高,离屋顶还有一段距离。老人也姓杨,是队里的五保户,一个孤老,有六十多岁,农活已经干不动了,所以住在旁边替队里照看马匹。我叫他老杨伯。这时候老杨伯已经把晚饭做出来了,他说今天吃早点,因为他还要到下寨去。后来我知道老杨伯因为会给牲口看病,邻近的村子常常会有人来请他,他在家里的时间其实并不多。我到了隔壁,拉开灯后,老杨伯家里简陋的环境就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其实和我那边差不了多少,除了墙角有—个谷囤,房梁上挂着老玉米,地面比我那儿更黑更结实,很难说比那边好多少。
晚饭只有白菜和豆芽,蘸辣椒水,米饭却是新米。老杨伯客气得几乎在缩手缩脚,一直在说没什么好吃的,对我这个城里来的有一种本能的谦卑,因为他们这儿没来过知青,不知道该怎么接待,就像前面那个杨队长,即使让我住马厩,也是诚隍诚恐的,觉得让我受了委屈。其实他们这儿不穷,不算穷,至少还有米吃,老杨伯说离这儿不远还有个小煤矿,农闲时壮劳力都去矿上挑煤,也能挣到一些钱。后来我去不远的上寨玩,在那儿还遇到过一个上海知青,看到她你已经不会再把她当成—个知青了,没有人告诉你,你会以为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个婆娘。这个叫邢丽娟的上海知青原来分在一个叫麻山的地方,因为那儿长年吃不上米饭,每天都是包谷、红薯,她便托人嫁到上寨来,我见到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邢丽娟甚至还不知道知青们返城的消息,我告诉她,政策好像还可以带走—个孩子。你看她,立即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以至于我都有些后悔把这个消息告诉她。邢丽娟哭的时候手上还捏着一只喂猪食的破瓢,她用破瓢遮住了自己的脸。不知道后来邢丽娟回上海没有,三个孩子又是带走了哪—个?
吃完饭,老杨伯准备出门了,因为起马屎时在脸上溅了些泥点,老杨伯还洗了把脸。他拿出来的毛巾却吓了我一跳,这应当是我看到的最脏的一块洗脸布,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脏的洗脸布,甚至别人家什么抹桌布之类都会比它干净,老杨伯就拿着这样一块洗脸布,在上面淋了几滴水,然后飞快地在脸上横竖一划,就算完事了。老杨伯锁上门,指着他的炉子告诉我,炉子就不收进去了,你可以用它做饭。明天就靠你自己啦。这是他的原话,老杨伯临走时就这么说的。奇怪的是这句话却没把我吓倒,我看着那只炉子,湿煤下炉膛里冒着红光,我点头答应着。这是事实,只能说这时候我已经接受了事实,在我吃了顿用新米煮的米饭,天黑下来,雨停之后,我把后面要来的全当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的确,要靠我自己了。我站在房门口,看着老杨伯在我们屋子前面那条黄泥小路上渐渐地走远。我承认到这时候我的心情才终于好了起来。那一天终于来了!
我是箩底小队来的第一个知青,因为是第一个,可能赚了些便宜,队里凭着一种本能在对待我,他们还没有经验,而农民的本能又总是善良的。
第一天上工,我被分到了妇女队,虽说是妇女队,除了我之外,还有村里几个生病不能干重活的男人。头几天的工作我还记得很清楚,就是随着那帮女人们去红薯地里刨红薯,把地表的藤秧先扯掉,再用锄头挖下去,把深埋在地下的果实取出来。头几天我把这当成游戏,劲头也高,还有些争气的想法,也不想太丢人,结果一两天下来,两只手掌心都磨出了血泡。那些婆娘们看到了血泡,高兴得不得了,好像这才是她们意料中细皮嫩肉城里人的样子,她们劝我一下子不要干得太猛,累了就在一旁休息。于是我停下来开始吃红薯,不时有人喊,小程,接到,这个甜——她们把认为最好吃的红薯扔过来。我坐在田垄上,用锄柄把红薯上的泥块先除掉,再用牙齿剥去皮,果然很甜。我学她们的话,这个甜——女人们更是乐不可支。那天我吃红薯吃得太多了,整个晚上胃里都在朝外涌酸水。两天后村里去煤矿拉煤,负责拉煤的卸了半车块煤在我的房外,全是亮晶晶的好煤,看到它们时还有种很奇怪的满足感。到这个时候该有的东西都差不多齐了,剩下的就是怎么样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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