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厂来人了,市建公司来人了,轻工厅来人了,左伯伯来了,外婆和大舅小舅都来了——每来一批人都会引发新一轮的哭声。父亲的工人们念及他的好处甚至比我们哭得更加伤痛,他们安抚着母亲,安抚着姐姐、哥哥和我。就在这些不断来人及安抚之间发生了——件事,你可以从中体会我当时的情感,—个孩子对死亡的情感,当然你也可以借此对我的天性进行一番有益的谴责,就像事后我母亲做的,并且挂在嘴上一念七八年,作为我人生的标志牢记下去:父亲送走之后,就在一番忙乱中,我突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其实它不是语录,它只是利用外面那层红色的封壳,准确地说,它是一只钱包,当时有很多人拿这种封壳来做钱包。我还没有打开就看到里面露出的钱币,那些颜色,只有钱才会有的颜色。我快活地哆嗦了一下,没有人注意我,等我把它捡起来还是没有人注意我。我确定了一下,四周乱糟糟的,我偷偷出来了,溜进走廊尽头那个熟悉的厕所,里面只有一盏悬得很高的白炽灯,没有人。我打开钱包——里面的钱我竟然数不过来,肯定超过了一百。我想象中很可能是哪个人掉在那里的。我兴奋地四处找着藏钱的地方,厕所里的水箱,我放上去但又觉得不妥取了下来。衣服口袋里,裤子口袋里,最后我想到了鞋,我脱下鞋子把钱藏在鞋底。做这些事时我一直都很亢奋,牙齿一直都在幸福地发痒,而等我刚把钱藏好,—个病人就从外面摇晃着进来了,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他一直盯着我看,好像已经看出那些钱就是我拿的,而且就藏在鞋子里。
我没想到的是我捡到钱其实是父亲的。我们家的钱一直在父亲手上,即使他住院也是这样。母亲不会管家,不让她负责她只会乐得轻松。我回到病房时,母亲她们正在空空的床上、被褥里找着那只钱包,悲伤已经过去了,活人要吃饭,要用钱。
母亲急起来总是显得气急败坏,她暗无天日地跺着脚,不停地开抽屉,一次次掀被褥,咋办嘛,这么多钱—一咋办嘛,哪个挨刀的拿的嘛!姐姐坐在一旁哭,现在她哭的也是钱了,那是一个月的口粮,生活费,没有了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捡到—个钱包,却是父亲的。我看着母亲在那儿急得直跺脚,却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怎么才能告诉她钱包其实就在我身上。我想说的时候好像时机也过了,因为母亲说是被哪个不要脸的偷儿偷的。
我听到母亲和外婆在那儿分析,她们用的是排除法,这个不会,那个也不像——谁会缺德到在孤儿寡母的头上刮油?那时候的人真朴实,都不像小偷,说来说去最后的疑点自然而然地落到我们自己人身上。姐姐不太可能,哥哥也不太可能,只有我了——她们想起我刚才出去过。母亲说,小武,你拿没拿钱包?拿了就拿出来,那可是咱们家—个月的生活费!小孩再能装能支撑多久?可能我的脸已经红了,已经暴露出那只封壳的颜色,或者我的脸抢先一步投降,把自己出卖了。只是我还在犹豫,支支吾吾,不知道应当去哪儿把那只钱包从鞋子里拿出来。
母亲几乎是一巴掌把封壳夺过去,她的预言坐实了,她紧紧地把钱包捏在手里,怕它又跑到谁的鞋子里,母亲拍着巴掌说,你看,你看!这可是救命的钱,你都要拿,还有啥不敢拿?这句话母亲以后经常重复,她不光教育我,还要教育别人,不要学我,后来母亲那一大家,大舅、小舅、四姨,谁不知道。所以小舅才会说了,三姐啊,你命苦啊,小文,小文完蛋了,小武,小武也是完蛋的。这是对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是在左伯伯家。父亲的后事办完后,左伯伯把我们一家都接了过去,连带着我母亲那一边赶来奔丧的弟弟妹妹一起,我们到左伯伯家去做客。应当说左伯伯对我们家真不错,他是父亲的老战友,也是睢一的朋友,前些年他把就要遣送回乡的大舅小舅安排在他的建筑公司,现在他又要考虑我们了。左伯伯对母亲说,嫂子,你放心,小文、小武以后就是我的孩子,他们的工作就包在我身上了。左伯伯不停地安慰母亲,他受父亲的嘱托,他说我们的事他都会放在心上,可惜的是就是这么个好人,一年后也追着父亲去了。母亲说她毫无指望,好不容易有个盼头,有点希望,立刻就会来个意外把这些苗头通通掐掉,消灭干净。她拖着我们这几个孩子度日如年,她总喜欢说,你们的左伯伯要是不死,小文就不会这样了,小武也不会这样,可惜啊,祸害遗千年,好人命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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