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飞机正点上天。他们来到候机厅时,停机坪上的飞机还没发动,可登机业务已停止办理。急眼或哀求都没有用。没坐过飞机呀,一脸严肃的工作人员说,起飞前半小时……这时,距飞机起飞还剩十几分钟。他们改签三小时后的下一班飞机。坐在机场咖啡厅里,朋友继续对老张致歉,连续致了一个半小时。老张对朋友毫无意义的自责不胜厌烦。过分承担自己掌控不了的责任,很像变相的幸灾乐祸。他刚想指出这点,电话响了,他没来得及让朋友难堪。电话是妻子从大连打的。此前,就错过上一班飞机的原因,他向妻子作过汇报,他朋友也曾抢过电话,向未谋过面的“嫂夫人”检讨自己汽修水平低下的毛病。老张妻子在电话里抽噎,说你赶紧感谢你朋友那只倒霉的轮胎吧,它救了你命,如果你赶上前一趟飞机,你现在就也淹死在大连湾墨黑墨黑的海水里了。这是奇迹的典型例子,但不是全部,更多的奇迹不是传奇,没戏剧性,而像灰尘一样,散落在生活的角落里习焉不察。比如,佛教徒在澡盆里泡澡没被溶化,而泥菩萨虽然能保佑信众,却保佑不了自己泡完澡还金身不坏。
还有一个例子,也与飞机有关,主人公也可以叫做老张。某单位组织出国考察,老张也有资格当考察团成员,他就反复乞求领导,甚至不惜请客送礼,希望得到这次机会。他没出过国。他五十八了,行将退休。他倒一直是个小小的领导干部,但为人老实,没上层靠山。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将终生是个虽然当过领导干部,却没享受过公款出国待遇的人。这样的结局太耻辱了,比没当过领导还要耻辱。不是不能自费出国。所谓自费,也不是动用工资,随便跟哪个下属单位打个招呼,都找得到无数种变通方法。不是那么回事。钱不重要尊严重要。领导老张的领导体谅老张,同意这次带他出国。飞机由北京起飞,去往美国芝加哥,中途经停日本东京。飞机在东京停三小时,不能出机场。一般来说,机场是安全的公共场所。盗贼小偷也乘飞机,却很少在机上机下行窃作案,他们飞行也为旅游探亲与学习工作———国际航班上的盗贼小偷,往往也同时是采购员留学生外交官旅游爱好者或出国考察的领导干部。
当时,聊完天抽完烟撒完尿逛完候机厅,重新登机的时间到了,老张与大部分中国人和小部分外国人一起,慵懒地排队重新登机。完全出于习惯性谨慎,老张把搭在屁股后边的黑皮包挪到身前,并下意识地、漫不经心地、带有没事找事性质地,打开拉链看了一眼。这是致命的一眼。他的身子一下就软了,嘴唇哆嗦,额渗冷汗,浅灰色西裤的裤裆部位,迅即被尿水洇湿一片。五分钟前他刚去过厕所。他包里,原本的牛皮纸袋不见了踪影,有一条来路不明的粉红色塑料袋多了出来。自然,牛皮纸袋里的东西也没有了:护照、机票、身份证、美元,而粉红色塑料袋里包裹着的,是本本来并不属于他的日文小说———这是旁边懂日文的中国人翻过书后告诉他的,说那小说叫《失乐园》,作者名叫渡边淳一。老张对它和他一无所知。他当工农兵大学生时,学过外国文学,还记得《失乐园》是英国长诗,作者弥尔顿创作它时,已双目失明。他悲伤而困惑,甚至困惑更大于悲伤。他抓住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人家懂不懂汉语和日语,都举着书问:这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有什么寓意吗?没人有答案,同时精通汉日英三种语言的人也没答案。一小时后,老张因心脏病发救治无效,猝死于东京成田机场的医护中心。
何上游说,这就是我与红丫交流的全部内容,没半点隐瞒,然后他又羞涩地说,文福,我现在才体会到,能向好朋友倾倒心中的秘密,能有个好朋友值得你向他倾倒心中的秘密,真幸福呀。封文福对朋友的省悟大加赞赏。此前,他先对何上游说了心中的秘密:菲菲好久没打我了,她这么压抑自己我心疼呀。他的脸上满是焦虑。如果菲菲就在跟前,他一定会求她打他耳光。没人打他耳光。好在,没人打他他脸上的焦虑也散去了,是何上游的推心置腹为他驱散了焦虑。没彻底驱散。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封文福带着残余的焦虑说,为什么你们交流这些,就让你对一只肝一只肺,一只肾一只胃,以及任何一只人体器官,总之吧,让你对身体疾病的理解与认识,有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呢?你们说的不是病呀。这时候,他们一小时的快速长走刚刚结束,正在辽宁大厦南墙外的健身广场压腿扭腰。何上游说,这说明你还是奇迹的门外汉呀,然后笑而无语,从兜里拿出红丫的名片,冲太阳照。那张名片不是相片底板,怎么感光也不会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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