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月全食-第20/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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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哥们儿……”他又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他这一种细微的、很女人味儿的表示情感的方式,与他给人的印象是很矛盾的。张口“哥们儿”闭口“哥们儿”的,使人会觉得,起码使我觉得,他浑身改不掉的帮会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尤其这么觉得。我对“哥们儿”三个字一向怀有疑心和戒心,认为那是相互不信赖的人们之间企图攫住某种信赖才惯用的称谓。如果说我对“哥们儿”毕竟还能容忍,对“姐们儿”则简直十分逆反了。无论是男人和女人还是女人和女人之间彼此唤以“姐们儿”,都令我厌欲掩耳。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哥们儿”“姐们儿”从来没有流行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拾当今小痞子小狎女们之牙慧而侃侃上口。我并无恶意地过分坦率地向别人谈论过对他这一印象。别人转告了他,也只不过是一种转告而已。我相信绝对没有任何挑拨离间的成分。不想告别时他存心不理睬我。我向他伸出手,而他不与我握手,搞得我很窘。

  

  我回北京不久便接到他一封信,字迹潦草有如钢笔写意。言语呕呕替“哥们儿”和“姐们儿”正名。信中说什么都可一变而非常现代,为什么“江湖义气”就不能?说我所不欣赏的,与他浑然一体的那一种“气”,根本不是什么旧社会混码头之人身上的帮会气,而是极现代的江湖义气,原则性的区别在于不存在指使与服从的关系,也无须乎一个发号施令的“老大”。但是他信中又说,如果北大荒返城知青真的有可能形成全国第一庞大的帮会组织,他倒很愿为这一事业奋斗终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对他的信未采取不屑一顾的轻蔑的态度。恰恰相反,我敏感到那潦草的字里行间潜伏着某种最真实的东西。是什么呢?我看了三遍终于有所悟——那是灵魂无处安置而渴望安置在自以为可靠的什么之上或之下的大的恓惶。这一发现不禁使我对他另有认识。我回了他一封婉言的解释性的信,同时签名寄去了我全部出版过的书。于是我又收到了他一封义满江湖的信。信首便是“好哥们儿”几个字。于是我觉得,他仿佛又凝视着我,又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从此我怀疑——最想成为男子汉大丈夫的男人,可能是内心情感世界最女人味儿的男人……

  

  “你还记得咱们在北大荒时,对犯了错误而不思悔改的人,采取什么一种教育方式吗?”他一脸正经地问。

  

  我说我记得,那一种教育方式叫“帮促会”。我被别人“帮促”过也“帮促”过别人。

  

  “她被‘帮促’了一个多小时。她就是坐在那儿一声不吭。你别以为她是低着头坐那儿。她可没低着头。她坐得挺端正。能那么坐一个多小时,也是一种功夫。你们作家有句文词儿,怎么形容来着?……”

  

  “正襟危坐。”

  

  “对。正襟危坐。我从门缝偷看,见别人都时不时地擦汗,就她并不怎么出汗。好像她和别人,并不是在同样的温度下坐着。谁开口,她的脸就慢慢地转向谁,眼睛盯着开口的人。对方的话说完了,她的眼睛还盯着人家,盯得人家浑身不自在,眼睛不知往哪儿瞧才好。直到另外一个人开口,她的目光才从被盯的人脸上慢慢转移,盯在另外一个人脸上。后来每个人都帮促过她几轮了。每个人都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了。就是一阵沉默。而她呢,一会儿盯住这个人,一会儿盯住那个人,盯得大家更不停地擦汗了。再后来一个人站起,说有事儿,得先走,说完便走。接着又两个人站起,也说有事儿,得先走,也说完便走。剩下一男一女,你看我,我看你。我那个急。我心说,你们二位可千万行行好,千万别走哇。但他们也站了起来,男的说,要去打一个电话,打完电话就回来。女的也说要去打个电话。他们也一块儿走了,只剩下了女主人一个人。她那么正襟危坐着,眼睛没谁可盯了,盯在女主人脸上可就不转移了。女主人被她盯得那个不得劲儿呀!连我这个偷看的都替女主人不得劲儿。女主人不尴不尬地陪她干坐着,搭讪着请她再吃一块瓜。她就慢慢拿起一大块瓜吃。吃瓜的时候,她的头总算低下去了。这一低下去,可就似乎永远不再打算抬起来了。眼睛盯着瓜,吃得别提多么斯文。吐一次瓜子儿,用另一只手接一次,接一次往托盘上放一次。女主人对她说不必那么样,就往托盘上吐吧。她仍不抬头,仍不吭声,还那么吐瓜子儿。吃完那块,她又拿起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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