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学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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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学者之死

  

  他是一位学者。

  

  他个子不高,虽然才四十六七岁,却早已“谢顶”,仅剩脑壳后半圈儿还有月牙儿似的一弧头发。尽管少得可怜兮兮,那一弧头发质量也分明不太好。灰、白、黄三色间杂,细得像有些男人腿上的汗毛;软得“一败涂地”,仿佛一条劣等的长绒毡片儿。人人都说他很聪明。但是谁也说不清他是因为聪明才“谢顶”,还是因为“谢顶”才给人以聪明的印象。

  

  他戴一副七百度的眼镜。框架很普通的那一种。他吸烟很凶,永远吸“高乐”。对别人说是吸惯了那一种清凉型的烟,其实是因为舍不得买也买不起稍贵些的烟。他的衣着永远随意得近乎邋遢。夏天差不多总是穿着半袖背心、短裤、塑料凉鞋度过。所穿的背心上又往往印着商标广告××手表或某某电脑什么的。但是他腕上从不戴手表,家里也没有电脑。

  

  然而他真的是一位学者,一位很勤奋很钻研的学者,一位日子过得很清贫,甚至可以说过得很潦倒、很困窘的学者。

  

  他是农民的儿子。“文革”前考上了他所在那个省份的一所重点高中。“文革”中被迫回乡,又成了农民的儿子,当过普通社员、乡村小学教师、生产队会计,“文革”后全国恢复高考,他又由生产队会计,变成他们所在那个省的一所文科大学中文系的学生,而且是一名总考分最高的学生。当然,也是全系年龄最大的学生。毕业后校方动员他留校执教,他没同意,报考了北师大中文系的硕士研究生。像当年高考一样,他不但榜上有名,而且考分又独占鳌头,于是他从此成了北京人。

  

  该说,他基本上是一个幸运者。他自己也经常地,不得不这么承认。但是乖舛的命运一旦闯入幸运者的生活里作祟,将一个幸运者的生活从此变得一波三折乱七八糟,就相当容易了。这时所谓幸运者们,也就不免地会以羡慕的乃至嫉妒的目光,去望周围那些所谓“庸常之辈”的庸常生活了。因为庸常总比不幸强过十倍百倍。何况他的不幸,来得那么猝然;而他的幸运,原本就没有什么经济基础加以巩固的,因而也就完全承受不起意外不幸的摧毁……

  

  “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无忧无虑,一门心思做学问,一门心思成为学者……”

  

  他常向人们谈起他“最幸福”的那段日子,亦即他获得文学硕士以后,在某文学杂志主管评论栏目的那段日子。

  

  “主编很赏识我,我是编辑中最有实权的。我只认稿不认人,我说‘上’,那就编发了!我说‘不行!毫无新观点!’,哪怕是什么大人物的稿子,照退!……”

  

  不止一次对人说过类似的话,也对我说过。说时,他口吻相当自负,表情激越,不无自我标榜什么的意味儿。那时,他看上去踌躇满志,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张狂。不过,我从来也没将他视为一个张狂的人。因为他说的是事实,许多人都曾向我证实,他并非在自我吹嘘。大家都挺尊重他,都以体恤的、抱有几分同情的态度听他说那类话。我也是。

  

  他的妻子当年也是村里的小学教员。他上大学的四年里,他的妻子不但教小学,而且不得不更多地养猪、养鸡,他读完大学全是靠了妻子,他和她当年教过的一些农村孩子,如今有不少也从大学里毕业了,有一个还获得了“洋博士”学位,成为国家级的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了。他们视他为“恩师”,是他的另一份儿骄傲,每年元旦前后,他们总是不忘寄贺卡给他。于是他就会将那些贺卡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有人来,他便指着自豪地说:“看,我的学生们寄来的!”当过乡村小学教师,是他最爱向别人津津乐道的经历。当年他是省一级的优秀小学教师,他妻子也是。

  

  杂志社本打算任命他为编辑部主任,还打算申请名额,将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户口一并解决到北京。总之是天高地厚地打算重用他,却不料他的妻子因多年积劳成疾,患隐性心脏病突然发作,猝死在给孩子们上课的讲台上。他闻讯悲痛欲绝,于是匆匆赶回家乡奔丧。他是很爱妻子的。这一种爱中,无疑包含有相当大的感恩图报的成分。半个月后他料理完妻子的丧事,将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寄养在岳父母家,像一个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劫后余生的人似的,整个人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杂志社。一个时期内他对工作少心无肠,既怀念妻子又牵挂儿子,常常面对着稿子两眼发直,所编发的稿子也仿佛根本不曾校过,错白字连篇,甚至有丢句差行的现象,令人不忍卒读。于是作者纷纷抗议,于是刊物连期公开登载致歉信,于是别人当了编辑部主任,于是他的儿子的户口问题,社里也表示爱莫能助了,于是原本可以评上的中级职称没有了,原本可以分到的房子也告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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