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灭顶-第12/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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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新屋是盖起来了,旧院墙还未推倒。“文革”中用白灰写在旧院墙上的一条“最高指示”还依稀可辨。那时他的“敌人”是队长、支书。斗他们是“文革”中天经地义的事儿。全村人都斗他们,他也跟着斗。不斗白不斗啊!斗了总归能证明自己是“革命”的,也就同时保护了自己不被别人斗。如今队长和支书倒对他不记前仇,反而刮目相待,时时套点近乎。因为他富了,有钱了。

  

  他老觉着如今他的“敌人”无疑是比“文革”中多了起来,而且日渐其多。所有一切那些已经像他一样富起来的,正在富起来的和想要富起来的人,他认为可能都是他的“敌人”或将成为他的“敌人”。他老希望那些像他一样富起来的遭到什么天灾**而由富再变穷,希望那些正一天天富起来的永远不能像他一样真正富起来,希望那些想要富起来的永远是痴心妄想,全县永远只有他一家真正富并永远永远都是最富的户。必然地,他认为那些已经像他一样富了起来,储蓄所里存入了几万元的人,也不容置疑地有着与他相同的野心,也不容置疑地暗暗将他视为“敌人”。在县储蓄所里,他以自己那种农民式的敏锐发现,存钱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相比之下取钱的却越来越少。他不能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十分提高警惕的“新动向”。而县百货公司那些高档商品,可以说出现了滞销。这是又一个明证,有许多看不见的“敌人”确实存在着。他们处心积虑地预备以他们的暗地里的更富有朝一日将好不容易富了起来的他挤出行列,比成穷人。这种危机感,这种担忧,使他的心理负荷越来越沉重,压迫着他,不断地催促着他:存钱,存钱,赶快存钱!并告诫着他:别花,别花,千万别花!唉唉!富起来了有富起来了之后的苦恼和郁闷啊!忧情愁绪何人晓?

  

  今天,他存了钱,又信步来到百货公司。在一楼,烟酒柜台的那个售货员姑娘,没等他走过去就发现了他,顿时耷拉下那张擦了过多的什么“增白露”之类的柿饼脸,操起鸡毛掸子掸柜台,两眼活像瞪着个贼似的瞪着他,那意思是:你再敢往我柜台上趴?再敢我就豁出这个月的奖金不要了给你几下!

  

  他迟疑片刻,没走过去。人有脸,树有皮,我五十多岁的人了,才不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面前自讨没趣哩!他想。打鼻孔里轻蔑地哼出一声,心说:“眼浅的东西!我徐有德存着的那笔钱,若是全取出来往你柜台上一堆,想要把你买下来,八成你也会乐不得的!”

  

  他倒背双手,俨然一位中央商业部门光临视察的大干部派头,晃着膀子,不慌不忙地踏上了二楼。

  

  二楼的情形今日不比往常,不少人争相选购高档商品。

  

  嗯?……

  

  他颇犯疑惑。一问才知,今日那些滞销的高档商品削价处理。县城里的人们自有他们应付商品价格浮动的策略。你不是又涨了吗?好吧,你涨你的,我干脆来个不买!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县百货公司吃不消了。他们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片面相信了报上、广播里关于“人民群众购买力大大提高”的宣传,到头来还是斗不过这个县城里的“人民群众”,只好削价处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嘛!

  

  “有钱就买吧!大削价了还不买,那是真傻瓜!过这村没这店啦!听小道消息传,一个月后这些东西的价格还要涨呢!”

  

  还要涨?……

  

  物价继续涨,意味着徐有德存在银行里那一大笔钱将继续地不值钱!他并非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是在乎得很哪!生活在县里城里的人们还有涨工资这一说,乡下的农民哩?鸡蛋咋就不涨到七元八元一斤呢?他是在乎得很而又丝毫没法儿想!平日里只好不去想。今日身临其境,再不想可是白扛着一颗半点也不愚蠢的脑袋啦。

  

  他呆呆地想了想,终于下决心也要买一件什么东西。买削价商品,能使人们普遍获得一种占了便宜的心理满足。便宜摆在眼前不能都让别人占去了!他想。接着就往柜台前挤。二十英寸的大彩电,国产的,削价三百元——恰恰等于他今天刚存入储蓄所的钱数。削价三百元也还是一千八百多元的价格呀!买了,又等于支出他五六次才能存到的钱数!五六次!还是太贵!家里那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一样看!何况他也根本没工夫看电视,不买!电冰箱,削价二百元,也算个可以考虑占不占的便宜。不过一个农民家里摆电冰箱干吗?放剩菜剩饭?若剩了,全家每人多吃几口就打扫了——不是从来如此的吗?用不上,不买。洗衣机——闲着秀秀娘那双手干吗?再说还有秀秀忙里偷闲帮着。再说全家每人的衣服都有限的几件,洗次数多了,没穿坏倒洗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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