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灭顶-第11/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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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钱的人,有时候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很穷的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乃是因为他过去特别穷过,所谓纵向比较。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很穷的人,乃是因为他本能地想到:如今政策放宽了,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发家致富,各有一着。八成比他更有钱的人多得是了吧?八成他们也像他似的,存着七万八万的平常照旧唱穷吧?会不会某一天他自己在做着富梦,而实际上富起来了的他到底还是个穷人呢?这又所谓横向比较。他常常怀着这种不安的心理观察生活,观察别人,十分害怕别人们也都像他一样富了起来,甚至变得比他更富。那他那种富了起来的欣慰,不但将被大大冲淡,而且可能不再是欣慰,倒是悲哀了。这种心理日日夜夜苦恼着他,使他不知该怎么办好。显富不妥,唱穷别扭。两种心理交替摆布他。富起来了的好心情是靠周围尚存大批大批的穷人维持的。比方是运动场上竞赛的运动员们,那冠军非有第二、第三和根本沾不上名次的竞赛者衬托着才能感到得意。

  

  他对那些高档商品的占有欲非常强烈。二十英寸的大彩电,他想占有。二百立升的双开门的电冰箱,他想占有。一千多元的双缸洗衣机,他想占有。像备齐了华彩鞍蹬的骏马一般的摩托车,他想占有。女儿秀秀几次苦苦哀求他买一台的录音机,他想占有。不过不是女儿所说的那种二百多元的,而是那种最高级的。一切代表现代化生活水平的东西,不论对他自己对他的家需要不需要,他都想占有。但又都舍不得花钱买下来。他对那些东西的占有欲的确是非常强烈的。但他对钱的占有欲又十倍百倍地强烈过对那些东西的占有欲。钱一旦买了东西,他则会觉得自己的占有欲不但没能满足,反而大大落空了。只要有钱就好。只要有钱就是真富。钱能买下那许多东西,因而钱显然比那许多东西更重要,因而怎能将更重要的钱换成那些与钱相比又不甚重要了的东西呢?他对那些东西的占有欲在完全可以买回家去的一个有钱人的心态的安抚下游弋着、萌动着。他喜欢体味这么一种心态。有足够的钱完全可以买下那每一样价格很贵的东西,时时想买而又终于不买,终于不买而又特别想买,对自己这种心态的无休无止的体味、抑制与鼓励,给他的内心带来别人没法揣摸没法理解的乐趣。他认为这正是一个有钱人的真正的乐趣。兴许正是怕失去体味这种乐趣的条件,他才不买那些东西。这是一种精神占有术。但又不能说就是阿Q那种精神占有术。阿Q对吴妈的及赵家女人们花床的那种占有欲,毕竟只能实现在梦中。而他的占有欲,要什么时候实现,就能什么时候实现。那是有钱的人才有资格获得的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特殊的享受。不错,是一种特殊的享受。因为他可以设想那些东西,他欲占有的一切东西,包括那些好烟好酒,已经是他的东西了,不过暂时存放在百货公司罢了。正如他那笔钱存在储蓄所里。

  

  他的头脑还常犯猜疑:这些高档商品怎么不见有人买呢?难道都买不起?不可能吧?据我所知,富了起来很有些钱的人,县里是另有几位的呀?我徐有德不买,他们为何也不买呢?哦,是了是了,他们八成是单等着我来买!我买了,我的钱便少了!岂不显出他们更有钱了吗?他们岂不在我面前会显得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而我与他们相比岂不矮一头了吗?人心真是太狡猾太奸诈了呀!他仿佛看到了生活向他设下的一个大陷阱似的。我徐有德才不会上这个当呢!便觉得自己在一场战役中胜利了。

  

  这一战役上的胜利却并不能终止他逛百货公司的瘾。因为他那种特殊的精神上和心理上的享受,也早已成了瘾。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新屋是盖起来了,旧院墙还未推倒。“文革”中用白灰写在旧院墙上的一条“最高指示”还依稀可辨。那时他的“敌人”是队长、支书。斗他们是“文革”中天经地义的事儿。全村人都斗他们,他也跟着斗。不斗白不斗啊!斗了总归能证明自己是“革命”的,也就同时保护了自己不被别人斗。如今队长和支书倒对他不记前仇,反而刮目相待,时时套点近乎。因为他富了,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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