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散步。我太喜欢散步了。独自徜徉于无人之境,我有时有种梦中醒着的幻觉。而这总比醒着做梦要好上不知多少倍。起码对我这个人是这样。你想想吧,你醒着做梦,并且能从一个荒唐之梦的片断,连续过渡到另一个下几个更加荒唐的梦的片断,起床后头脑昏昏沉沉,接着是一整天萎靡不振。而妻子和儿子还要从旁证明,说你其实睡得很香,睡得质量一流,甚至发出过鼾声,那是多么委屈的事!仿佛你萎靡不振只可算一种矫情似的。而徜徉于无人之境那种梦中醒着的幻觉,却能使你觉得对你的失眠是一种代偿式的补充。携着那么一种幻觉回到家里直至洗漱完毕,你对自己说,现在我是醒了,该开始做这一天该做的事了,便仿佛你真的刚醒似的,便仿佛你夜里虽睡得不佳,但幸亏真正醒来之前续了一节“回笼觉”……
我最不愿在散步时碰到熟人。若一连碰到几个熟人,点头,站下,聊几句话,便会大大破坏我那种梦中醒着的幻觉,使我觉得索然。尤其,倘碰到一个散步的人,手托着半导体,耳插着耳塞子,我竟至于会觉得那耳塞子不但插在人家的耳孔中,也插在自己的耳孔中,于是更加破坏我散步的境界,更加索然,觉得还莫如躺在床上醒着做梦……
所以我每每五点多钟就去小月河边的松林里了。起那么早去到那个地方散步或练气功的人极少极少。再说我并不提防走着走着,在松林中撞见一个练气功的人。我认为练气功的人和我散步是一样的,也不过是在那儿梦中醒哪。撞见了,悄悄避开就是。好比一个夜游的人,凭着第六交感神经避开另一个夜游的人……
有天我在松林里冷不丁撞见一个人。我正信马由缰地走着走着,他突然从山坡上的蒿丛中钻出来。经常有人抄近道翻山过来。他分明也是。那山,人们说它是山,其实不是山,是堤状土丘。遍生着荨麻类植物和野蒿,喇叭花儿在其间烂漫地开得无法无天。
他斜刺里突然钻出来,离我只有两三步远。他吓了我一大跳。我也将他吓了一大跳。我们互相瞪着,都愣住了。他一手将一个布包儿贴胸揽抱在怀里。那布包儿看去是一条新床单包成的。那布包儿包得有点儿怪,其实也不怪,我的意思是——只有包婴孩儿才那么个包法,才那么个抱法,不过肯定包的是个死婴孩儿,否则该露出婴儿的头来。在那么一种时候,在那么一种地方,在那么一种彼此都吓了一大跳的情况下,虽然并不怪的一个布包儿(前提是婴孩儿已经死了),虽然并不怪的一种抱法,虽然如果就一个死了的婴孩儿而言,包法和抱法几乎可以说相当标准(京剧《失子惊疯》中就是那么包那么抱的),但却使我感到真是怪极了。但当时不过就是感到怪极了而已。
他笑了笑。
他腋下还夹着一柄小铲子,比儿童玩具大不了多少的一柄小铲子。有小院儿的人家使用那么大的东西给栽种在院儿里的花松土最合适。
我也笑了笑。笑罢我调头回避。
被他猛可之间吓了一大跳,我那种梦中醒着的妙不可言的幻觉荡然无存。
这人,抱着个死了的婴孩儿,还夹着一柄小铲子,那么他是想将死了的婴儿寻找个地方埋了……
我寻思着,往前散步着……
走了没多远我可就站住了。碰到这种事儿不寻思也就过去了,稍加寻思,必然地,便寻思出鬼来了。
于是我回头寻视那人,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他从哪儿来的一个死婴孩儿?私生子?以他那种年纪,断不可能制造出个私生子的!那么是别的男人和女人弄出来的了?是早产的死胎?还是一例杀婴案件?也许背后还有什么其他的罪恶隐匿着吧?……
我作如是推想,当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小说家的职业习惯使然。何况我是某些法制报刊的忠实读者。接受的光怪陆离的信息多了,亲逢可疑之事,不自觉地,便会以一种机警的思考方式去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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