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顺嫂-第24/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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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个人倒是停了手,瞪着她反问:“你不愿与右派分子用墙隔开怎么的?留着扇门好为接近方便啊?”

  

  她被反问得一怔,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一时刻,她看到副部长在半堵新墙那边一个劲儿向她摇头。分明地,他是在用表情阻止她口角下去。

  

  她夺过儿子手中的一块砖,抛掷地上,将儿子一把扯过去抱起来大声说:“你别诬蔑啊!诬蔑一位街道干部也能打你个右派言论!我是生气你们把我家地搞得又是泥又是水的,砌完了收拾干净再离开啊!”

  

  她说罢,拔脚就朝里屋走——走到门口,不禁扭头又朝副部长家院儿里望。副部长的身影仍在,仍若无其事地打太极拳。并且,他的目光也正望向她。四目相对之际,他微笑了一下,笑得那么苦涩。她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大智若愚,有点儿心灵不麻木而装麻木。那会儿,墙已砌得更高了,实际上她已看不到他推去划来的手臂了,仅能看到他的头和肩了。因而她又觉得,仿佛那堵墙一砌严,他家的小院儿就成监牢了,他就永远地是一名失去了自由的囚徒了,她也再休想能见到他一面了。尽管,他与她并没有什么亲爱的关系,他只不过是她所尊敬的男人罢了。但她那一种想象,还是使她的心情一阵戚然,眼眶有些发湿起来。

  

  她觉得那一时刻他望着自己的目光是那么深郁,又是那么意味深长,似乎在用目光向她告别,又似乎在用目光对她说:瞧我把自己搞到了多么荒唐又多么糟糕的地步,但是请不必怜悯我,我自己并不很在乎……

  

  那是一种凝视。

  

  他从海棠树上折下了一小枝海棠花,拿着从那堵墙上方伸过手臂来……

  

  一名瓦工用瓦刀背拍了他的手臂一下,厉声喝道:“你这右派分子,想干什么?!”

  

  他疼得紧皱了一下眉,不卑不亢地说:“我给那孩子枝花儿……”

  

  他一扔,海棠花枝落在她脚边——她弯腰捡起后,见每一名瓦工都在盯着她。

  

  她对儿子小声说:“谢谢伯伯……”

  

  她随即扭过头去,怕眼泪流出来,被瓦工们看见了……

  

  儿子刚一照着她的话说完,她便抱儿子一腿迈入里间去了……

  

  “反右”与后来的“自然灾害”是中国两件颇为不同的大事件。对于三年“自然灾害”,大多数当年的中国人,都能谈出些切身的饥饿感受。而“反右”的政治打击,毕竟只落在几百分之一不到的中国人头上,毕竟只扭曲了几百分之一不到的中国人的命运。故那政治打击的力度和冷酷性,也就只有几百分之一不到的中国人深刻领教。大多数中国人,经历了之后,其实最主要的心得,乃是庆幸于自己终于避过风险,以及明智地总结了一些人生的政治经验和教训。并且,没几个中国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予那些被戴上了“右派”帽子的同胞哪怕些许的同情……

  

  顺嫂大约要算是当年少数几个中国人之一了。而她对白副部长的同情,也只能是背地里的事。最初三个月内,她只见过他两次。那天早晨她出门倒垃圾回来,恰见他家的对扇门吱地开了一扇,副部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分明正打算出门……

  

  他看见她,表情一时显得有点儿不自然,已迈出门外的脚又收了回去。并且,似乎还打算将那扇开了的门关上。他原本是位很注意自己干部形象的人,两腮的胡子一向刮得干干净净,所穿的衣服也一向熨得很平整。但是那一天他的衣服却皱巴巴的,显然穿了很久没洗过了,也仿佛很久以来没脱过,天天晚上和衣而眠,否则,似乎不至于弄得那么皱。脸上的胡子,黑茬茬地像新刷子的毛。如果他当即将门关上了,她也就没法儿跟他说上句话了。但他却没将门关严,而留了道一尺宽的缝。这就使她仍能从外边看见他,他也正看着她,显然想要跟她说句什么话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所以期待她主动开口问他句什么。

  

  她就一如既往地尊敬地说:“副部长你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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