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又是中秋-第2/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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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一个中秋,我内心深处最为思念之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隋。我思念他乃因他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十六,是中秋的第二天。在往年,在中秋那一天,在我不怎么思念他的情况下,我也会十分自然地想到——哦,明天又是老隋的生日了。老隋之于我,相当于一位曾无私地呵护过我的义兄。虽非手足,情同手足。在此一个中秋,我内心深处思念他,还因他的命运正堕入到极不堪的境地。他已是一名犯人。我估计至少将判十年八年,也许更多。那么他的后半生,大部分将在服刑期间里度过了吧?在此一个中秋,我内心深处对他的思念,使我的情绪很是忧伤。他有恩于我,我根本没法儿不思念他;根本没法不将他自己一步步陷入的绝境当成一回事;根本没法儿不因他而情绪忧伤……

  

  这中秋八月下午四点多钟的阳光是那么明媚。窗外正对着元大都城垣遗址颓化成的土岗,其上老草葳蕤。那全是荨麻类的草棵,茎蔓纠结,织成一大床草被,差不多将土岗通体地覆盖住了。它们的被毛虫蚕食得残缺不整的大叶片,不劳秋风扫荡而先自枯黄了。这儿那儿,醒目的枯黄散布在陈绿之间,令人望去顿生感伤。在它们遮蔽不严的地方,暴露出被一个夏季的烈日晒得灰白了的土壤,丝丝拉拉垂挂着些枯根。仿佛褴褛成条的破衫之下,一处处了然呈现的老人瘦皱的衰皮,令人一眼望去又是那么不舒服。一派勃勃生机正在那古垣的颓址上渐渐结束着一年的葱茏,却依然有花在开着。喇叭花,和一种不知名的,也是荨麻类植物开的六瓣儿黄花。喇叭花伏地而开,茎蔓缠绕草被,紫的、粉的、白的,一片片照样儿开得不失夏季的烂漫。它们可真是一种又不起眼又顽强的花!在十一月份,在古垣颓址一片萧索枯黄之时,乃至在下了第一场雪之后我也每见这儿那儿仍有不屈不挠的喇叭花开着。这些不起眼的顽强又高傲的喇叭花啊,怎能不使人心里油然地生出份敬意呢?那六瓣儿的黄花,却是被一人多高的手指般粗的茎子举着开的。在它们的茎子的顶端,分叉出五六枝甚至几十枝更细的茎子。在那些更细的茎子上,六瓣儿的黄花悠然灿然地开着。黄得抢眼极了!黄得崭新崭新,仿佛不是真的花,而是巧女的双手用崭新崭新的黄绢剪做的假花,趁夜插在那些俗鄙的荨麻类植物的茎子上。为的是在中秋节,在没有菊花姹紫嫣红的地方,给予人们的眼睛一些起码的亮丽色彩。它们开得如同梵·高的画上那种充满印象意味儿的金灿灿的向日葵。幸而有那么多亮丽那么多烂漫的喇叭花伴着小黄花相映开着,否则那古垣遗址在这个季节就野茎芜杂缠乱得令人愀然,令人看不得了。然而阳光确实美好。我知道在我面对北窗无法望见的偏西边的天空上,必定有一轮硕大的充血的夕阳,正向古垣的颓墟慷慨地挥甩过来最后一把迷人的光辉。我想它此时此刻大约会红亮得如同霓光板一样吧?一棵棵松树朝西的一面通通沐浴在那迷人的光辉里,使它们望去明一半暗一半的。明的一面,蒙尘的旧绿色也新了许多;暗的一面,则更其显得苍黛了。那一种不洁的苍黛,最令人顿生心灰意冷之感。杨树的静止的肥叶,一片片仿佛被那暖洋洋的迷人的光辉晒得浅睡着,一直会静止地悬着,朦胧浅睡到明年媚人的春天似的……

  

  古垣的颓墟乃是一面四季的镜子,我常望着这一面镜子陷入沉思冥想。

  

  大约三年前,也是在农历八月里的一天,我和老隋相对坐在我家北屋的这个窗前。在我们之间,窗台上摆着烟灰缸。我们都吸着烟,他吸他的,我吸我的。他吸的是“三五”,我吸的是“高东”。他吸的“三五”烟是用我强给他的零花钱买的。他一向只吸“三五”等档次的洋烟,低于“三五”档次的烟一概被他贬为“杂牌烟”。不到烟瘾大作难忍难熬的地步他是绝对不肯吸“杂牌烟”的。当时他住在我家里,吃在我家里,身无分文却一番比一番自信、一番比一番热烈地向我大谈他要成就他的老板梦想的宏伟计划。那一天以前我已经多次耐心地倾听过他的宏伟计划了。那一天以前我从不曾打断过他,只是默默地极具耐心地倾听,我不忍心打断他。我对他有一种像对一位敬爱兄长般的亲情,从不曾因他一次次的受挫、一次次的落魄、一次次身无分文地猝然出现在我面前而稍有所减。尽管我明知他的那些宏伟计划,无一例外全是画饼充饥,全是纸上谈兵,全是马歇尔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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