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又是中秋
怎么地,一年年过得如此之快了呢?
快得令我心悸。
今天是一九九六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在我懂事以后,在这一个中秋之前,我度过了何止四十五六个中秋!却仅有几个残破的、关于中秋的回忆,依稀地存留在我头脑里。如同保管不善的、隔世纪的电影拷贝,回忆中的人和事,都快变成些虚光浮影了!原来人生一场,能记住的东西,总体来说其实是不多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我以前度过的某些个中秋之日,我曾非常地思念过我唯一的哥哥。哥哥长我六岁,自幼就比我懂事。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老师的爱生。入大学不久,便当上了学生会主席。他的最严重的弱点,是心理承受能力太脆薄,如同彩色玻璃器皿,好看,但是易碎。这弱点将他在二十二三岁时就送进了精神病院,于今精神病院成了他永远的归宿之地。我说我的哥哥心理承受能力太脆薄也许有失公道。因为在六十年代初,穷困对于一个考上了大学却又明摆着读不起大学的贫寒子弟咄咄逼人的精神压迫,甚至是连我这个弟弟都丝毫也无法分担无法很深地体会的。现在我已不怎么想我的哥哥了,只记着每年定期往精神病院寄住院费罢了。我个人的庸常的日子,将我内心里对哥哥那份儿手足之情渐渐磨砺得粗糙了。
某些个中秋之日,我也曾非常地思念过我的父亲。父亲活着的时候我非常地思念过他。父亲死后我非常地思念过他。尤其父亲刚去世的半年内,我走在家居的那条小街上,似乎总见他的幻影坐在人行街道沿儿上,身下照例垫着一块硬泡沫板,极其安详地注视着我走近他。父亲逝世已经六年多了。人死无法复活,我已能够理性地接受这一事实了。我当初是为解决住房问题从北影调至童影的。迫不及待地解决住房问题,归根结底是为了早一天将父亲接到我身边安度晚年。不料他一到北京便检查出胃癌,半年后就去世了。所幸在父亲人生的最后时刻,我受心灵感应的促使,躺在父亲身边。握着父亲的一只手,等于是将父亲陪送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外。没有几个父亲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能有儿子身体紧拥身体,由儿子轻握着自己的一只手平静地逝去。上苍给了我尽孝心的机会,我亦每每因此而聊以自慰。
某些个中秋之日,我还非常地思念过我的母亲。母亲一生含辛茹苦,对于我们兄妹五个原先赖以成长的那个贫寒之家的贡献无可比拟,于是我将母亲接到北京住了二载,前不久妻陪母亲回哈尔滨家里,妻回来后说母亲一切都好,让我不必挂牵。所以我此刻当然也是并不思念我的老母亲的。
但人心真是怪异的东西啊,总会在特殊的时日,思念某些与自己有亲情关系的人。而较为普遍的我们的所思所念,大抵又是由那些既与我们有深厚的亲情关系,命运又堕入到极不堪之境的人们引起的。此时思念实在是吸满了牵挂和惦念的成分呀。一般而论我不太会思念某些发达着的显贵着的人生正春风得意着的人。因为我们知道,一方面他们已不在乎别人思念不思念他们,另一方面即使在某些并不特殊的日子,某些并不真的思念他们的人,出于某种可以被理解的意识,常会以最时髦的方式向他们表达最亲爱的思念。发达着显贵着人生春风得意着的人们,几乎一向总是被似乎绵长的情感浓浓的思念喂养着。可想而知这一种思念常使他们倍觉腻歪。好比吃巧克力吃伤了的孩子,再一见了巧克力不禁地皱眉噘嘴。
在此一个中秋,我内心深处最为思念之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隋。我思念他乃因他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十六,是中秋的第二天。在往年,在中秋那一天,在我不怎么思念他的情况下,我也会十分自然地想到——哦,明天又是老隋的生日了。老隋之于我,相当于一位曾无私地呵护过我的义兄。虽非手足,情同手足。在此一个中秋,我内心深处思念他,还因他的命运正堕入到极不堪的境地。他已是一名犯人。我估计至少将判十年八年,也许更多。那么他的后半生,大部分将在服刑期间里度过了吧?在此一个中秋,我内心深处对他的思念,使我的情绪很是忧伤。他有恩于我,我根本没法儿不思念他;根本没法不将他自己一步步陷入的绝境当成一回事;根本没法儿不因他而情绪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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