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根大头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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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大年三十的中午,在隆隆的鞭炮声中,伴着一阵响亮的啼哭,攥着龙的尾巴我降生在龙凤集蹇庄蹇会计的家中。我的哭声异常响亮而且悠长,别的男婴顶多猫叫似的哭个十几秒分把来钟,但我却足足哭够了五分钟。仿佛是向人间宣示似的。我大蹇会计兴奋异常,不仅仅因为我是个男孩,而是我的到来,是他和我娘喝了三年多的汤药才结出的果实。

    我宣示的哭声只在傍黑停歇了很短的时间,从子夜开始,我便又不屈不挠哭起来了。刚开始谁也不在意我的嘹亮的哭声,如果仔细分辨,别人不好说,为人父母的是应该能听出我的哭声中的异样的,但我大我娘初为父母,他们被巨大的喜悦阻滞了思辨能力,等他们从听觉上而不是从思想上意识到我的哭声越来越弱小时,已经是蛇年初四了。这也怨不得他们,四五天来,他们接待着一拨又一拨前来贺喜与看望的人群,这些人走马观花似的从我的身旁迤逦而过,我大我娘忙着与他们寒暄不迭,忙着与他们递烟点火让红糖水,他们的身体于兴奋中透着疲惫,疲惫中透着麻痹,只觉得我的哭声天经地义——破小子嘛!

    上午九点钟光景,嫁给招工到煤矿上班的上海知青的我大姑前来看望我,她把我搂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并逗着我,我照旧哭声不绝但其实已经像蚊子叫了。大姑皱起了眉头:“怎么老哭?”我娘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呢,我让他哭得抓心挠肺难受得很。”大姑说:“有奶吗?”我娘说:“足着呢,吃不完。”大姑的额上嗤啦一下子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一惊一乍说道:“对了,你们年三十可给老天爷和灶王爷敬一碗饺子吗?”我娘看着我大,我大说:“敬了,敬了,咋敢不敬呢。”大姑说:“再找仙儿看看吧,你听他的嗓子都哭哑了,别哭成了哑巴。”

    我大从此踏上了求仙儿之路。男仙儿,女仙儿,庙里的神仙,民间的大神,甚至一百里开外的龙脊山的张果老,老猫洞的毛遂,管他有用无用,全都求了一遍。其实他求来的咒语无非是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一些顺口溜罢了,什么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行人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张天师在此百无禁忌”、“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如此这般折腾了几天,却丝毫不起任何作用,而我眼见着只张嘴不出声了。到了初十这天,我已经奄奄一息了,怎么看都不似一个初生的婴儿了——我的面目恐怖可憎,额上的皱纹活像**十岁的老头儿,不断上翻的眼白让人联想到茅缸里蠕动的白蛆,一张空洞无物的大嘴像是被野狗扒开的坟洞……我大我娘从巨大的惊喜坠落到巨大的悲哀中,却没有想起来世界上还有医院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偶然碰上了从省城部队医院下放到栏下村的军医马步水,我大就准备在龙凤河湾挖个坑把我埋了。

    三根大头针!整整三根大头针啊!当它们被县医院的医生从我的头顶上取出来时,我大我娘的那个心情啊,简直没有语言可以描述,他们先是惊惧地大哭,继而破涕大笑,紧接着趴在地上给医生挨个磕头,谁也拉不住,喧哗声引来了几十口子看热闹,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个孩子大命,咋就这么巧呢?三根大头针全扎在了脑沟里,既没有碰到脑神经,也没有碰到脑垂体,这是阎王爷不愿意收他!也有人说,谁这么毒呢,这得多大的仇恨要断人家的香火呢,坏蛋抓到了没有?就该千刀刮他,下油锅炸他!还有人说,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时有一老一少两个民警从人群后面走过来说,谁是蹇会计?谁是蹇会计?走,跟我们去所里说说明白!

    不知我大到底说明白了没有,反正在我出院以后“送米面”——也就是办满月酒——之后的那天傍黑,我大突然间不知去向了,一天一夜过去了,没见我大回来,三天三夜过去了,还是不见我大的影儿。这要是搁在平常,我娘是不会担心的,因为我大是大队会计,开会喝酒会朋友,延宕天把两天不回家的事情也是有的。可是现在还是正月,在我们蹇庄,正月里的禁忌十个指头也数不完,除了妇女不能做针线活——正月摸针,手上长疔;小孩子不能理发剃头——正月里剃头,死舅;还有什么忌用农具、忌动土盖房、忌银钱往来、忌开张开市等等,所以整个正月里,我大他们大队里也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整个村庄像是一头冬眠的狗熊一样,非得等到二月二“龙抬头”以后,才能醒过来,才好去讨一年顺风顺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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