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意外怀孕之后,她对他产生了一种不信任感。他所做的任何事情,只要她知道了,她似乎都会先怀疑一下。而她经过怀疑后的结果,往往是偏向不利于他的方面。因此他总是希望把有些事情藏着掖着,不让她知道。
在闲暇时间,他看《计算机水平考试丛书》,做习题,这是她最愿意看到的。但他觉得是一种任务,并不是很感兴趣。他打算把两年前写的那篇小说完善一下,也算是一种追求,但他不敢让她知道,不仅仅是写小说这件事不敢让她知道,更主要的是小说的内容。但是,他琢磨着,假如你一直在写写写,她肯定会来问你写什么忙什么的。他想出来一个办法,打算翻译福克纳的小说,等她来问的时候,就说在学英语,等她的视线离开了,再把自己写的小说拿出来完善。
他翻译了一段时间的《押沙龙,押沙龙!》。
在炎热、枯燥、死寂而漫长的九月下午,从刚过两点到几近黄昏,他们坐在考菲尔德小姐称作“办公室”(因为她父亲就是这样称呼的)的房间里。这是一个阴暗而闷热的房间,所有的窗帘都已紧闭了四十三个夏天,因为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有人告诉她光和风传载热量,而黑暗总是阴凉的。当这面墙越来越充分地被太阳照射着时,房间内形成了满是尘埃的黄色格子。昆丁觉得是墙上陈旧而干枯的涂料本身从剥落的窗帘钻了进来,像风可以钻进来一样。在一扇窗前的木格上,这年夏天一棵紫藤树第二次开花,成群的麻雀不时飞来,栖息树上,发着古怪而干巴的叫声飞走。在昆丁对面,一身黑的考菲尔德小姐(这身衣服她已穿了四十三年,是为她姐姐、父亲抑或没有成为其丈夫的那人无人知晓)笔直地坐在硬椅上。椅子对她来说太高,以致她的腿奇怪而笔直地悬着,好像骨头是铁做的一样。洁净的地板、无可名状的怨气,以及压抑的、软弱无力的、惊恐的谈话方式,最终使昆丁无法集中注意力。这时她郁积于心的微弱而不可改变的伤感将出现,好像是因关于耻辱的叙述而唤起。这种伤感平和、漫不经心而无伤大雅,渐渐消失在永远飞扬而不可战胜的尘埃之中。
她的声音不会停止,只是逐渐消失。阴森的棺木气味的暗香与墙外由暴烈而寂静的九月阳光蒸发的两次开花的紫藤熏臭相混合,融入不时传来的像顽皮的孩子抽打树条一样的麻雀振冀高飞的声音,还有年久的老处女散发的腥臭味。她注视着他,脸色苍白而憔悴,呆立在腕部和颈部花边的暗暗轮廓之上。她坐在那么高的椅子上,像一个备受折磨的孩子。她的声音不会停止,只是逐渐消失。其间长久的停顿象干涸的沙漠中的溪流,不像是更难造访的郁郁不乐的幽灵。在黑暗中的霹雳之后,他(人马守护神)将突然展现出一幅平和而美丽的景象,像一幅获奖的水彩画一般。他暗暗的硫磺臭气仍停留在发须和衣服之中。在他身后,他的野兽般疯狂的黑人们已被基本驯服得能像人一样直立行走,态度狂野而平静。被囚的法国建筑师也在他们之间,阴郁、憔悴而又衣衫褴褛。骑手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胡子拉渣,手高高举起。他身后野性的黑奴和被囚禁的建筑师挤在一起,无精打采而古怪地扛着铁锹、镐和斧头。在久久的臆想中昆丁仿佛看到他们突然跑遍一百平方里的寻常而惊奇的土地,从静静的虚无中迅猛地拖来了房子和院落,然后在主人的手掌高举、纹丝不动和傲慢无礼中将它们像卡片般击落在桌上,由此创造出塞德潘百里地。说是塞德潘百里地就象是古语中说是光一样。然后听力将恢复,他仿佛听到两个昆丁在说话──准备上哈佛的昆丁·康普森(南方,死于1865年的南方,在那里人们都是饶舌的、被触怒与被迷惑的幽灵),听着,不得不听着这些顽固的、拒绝撒谎的幽灵之一来告诉他古老的幽灵时代;年轻得不配成为幽灵的昆丁·康普森(但他必然要成为其中之一,因为他与她一样生长在南方)──两个分裂的昆丁在长长的无人的寂静之后,用非语言的方式进行对话,像这样:好像这个魔鬼──他的名字叫塞德潘──(塞德潘上校)──塞德潘上校。他不知从何处来,带领一班古怪的黑奴悄没声息地建造了一个殖民地──(迅猛地建造了一个殖民地,罗莎·考菲尔德小姐说)──迅猛地建造。娶了她的姐姐艾伦,生了一男一女──(生得很痛苦,罗莎·考菲尔德小姐说)──很痛苦。这两个孩子应该成为他的骄傲,成为他老年的庇护和安慰,只是──(只是可以说他们毁了他,或者说他毁了他们。并且都已死去)──并且都已死去。没有遗憾,罗莎·考菲尔德小姐说──(由她记取)是的,由她记取。(另外也由昆丁·康普森记取)是的。另外也由昆丁·康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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