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先说说我们的新房吧,它就在东山脚下,几十年前这里荒无人烟,除了几座寺庙就是农田,拉线工人用挂有骨头的电网打豺狗,几乎每打必中;就说我小时候,母亲他们工地上还时常可以见到穿山甲的踪迹;十多年前我还有两个挖防空洞的同事在这儿租农民的房子;但到我结婚时这里已经是城区了,围着山脚修起几十幢新的红外墙的宿舍楼,用不了两年红外墙开始退色,但上面又爬满了绿色的爬壁虎,在那幢被绿阴覆盖的楼房中有一套房子就是我和秦娜的新房。
那时候城建的高峰期还没来到,国家的能力和热情也只是花在城边那些空地上,后来的拔牙填空的圈地方式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出现。如果这时候你爬上东山,你就会发现除了周边星星点点的楼房,我们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其实是被一层黑色覆盖着,它们都是灰墙黑瓦的老建筑,那些上百年的老建筑,它们的破败朽坏的面孔就像块沼泽地一样败坏你的兴致,你没想到自己竟然就住在一个这样残破的城市里。它们注定是要灭亡的,中国人一贯喜欢朝前看,赶超世界的热隋就要来到,所以它们注定了要被破坏。
现在还有几个人会去回忆从前那段住木板楼的穷日子,为了一根五分钱的冰棒还要忍了又忍的日子?说的人都不相信,又哪里去找听的人。能住进单元楼房我当然非常庆幸,那种家里带厕所的楼房,在当时能住进去的人并不多,至少在我认识的人中绝大多数还住在街边那些老式房子里,虽然不是第—个,我却肯定是最早的一批不用去公厕抢蹲位的人。
我在房子、厕所上兜的圈子可能已经让你厌烦了,其实我只是想让你注意这个细节,实际上它从头到尾一直就贯穿在我的生活中,它给我带来快乐和虚荣,也引来不少误会,有些人甚至想,我就是为了得到这套房子才把家安在那儿的,那么后来的事也将顺理成章,但实际上不是这样。房子是银行的宿舍,是银行分给秦娜外公的,我和秦娜结婚后就和他住在一起,也就是说,我们的新房其实也是秦娜外公的新房,它的新是双重的,对我们和秦娜的外公来说它都是新房。
那是一九八八年,我就要满二十七岁,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那样,我用冲刺时的高速一头扎进水里,那是婚姻的世界,也是—个陌生而让我期望的世界。我得承认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变成一个游泳好手,对这个世界我从来都是束手无策的。
我们完全可以把家安在河西路29号,这也是我最初的想法,但就在我和秦娜结婚前她外公放出话来:“现在单位刚刚分了套房子,你们就和我住在那边,我已经看过了房子,是水磨石地板,很好的——你们过去,想做饭的时候就自己做做,不想做了下面就是银行食堂。”
请允许我用一句我们从前常说的老话:向毛主席保证!我向毛主席保证,正是有了外公这番话我才决定离开河西路,甚至我们的一部分家具都是临时从河西路29号搬过去的。另外,我们离开河西路还有—个重要的理由,在秦家除了秦娜已经过世的外婆,最疼爱她的就属她这位外公了,为了不违背老人的心愿,我们也应当搬过去。这时候我不知道的是秦娜外婆临死前专门为秦娜留下了嘱托,“不要让别人欺负了娜娜!”现在她外公惟一的办法就是让我们和他住在一起,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得住我,就是弄死我也不给我任何欺负娜娜的机会!
秦娜的外公姓倪,他不是秦娜的亲外公,他只是秦娜亲外公的好朋友。早年他们一起在国民党中央银行里当伙计,到秦娜的亲外公临死前他都没有成家,正常情况下,倪俊生老先生应当渐渐成为一名脾气古怪的孤老,在福利院里了结余生。但解放不久,秦娜的亲外公就病故了,这也意味着秦家的生计成了问题,而作为好朋友倪俊生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他经常周济秦家的孤儿寡母,但这种关心毕竟是隔靴搔痒,从前他可以自在地出入的地方,变得不再自在,终于有一天,倪俊生向秦娜的外婆求婚了,他决定把他好友留下的老婆接手过来,包括他的一大群儿女们也要把他们抚养成人。其实这种婚姻发生在那个年头是极其平常的,人们可以因为一块蕨菜粑决定终身,友情当然可以成为更高尚的理由。只是,这次以拯救为目的的婚姻并没有获得理想中的成功,倪老头把包括秦娜母亲在内的两个女儿养大成人,他们的姓氏也由原来的雷换成了倪,但就在那一年,他们的—个兄弟,也就是秦娜最小的舅舅不知什么原因愤然出走,他去了北京,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回来过。这些事当然是秦娜告诉我的,我看到的那个“老爷爷”其实不是她的亲外公。他只是脾气有点怪,其实人很和善。是的,那时候他只是让我觉得有点怪,老头不爱说话,不苟言笑,但动不动就发脾气还绝无仅有——看来这辈子我注定是要和怪人打交道了,尤其是怪老头,我和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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