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有情趣的人,风流而浪漫,用现在的话说,他很会享受生活。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家公私合营的玻璃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他的生活和工作总是紧张而忙碌的,但在父亲的调度下,这两样东西其实一直都井井有条,就像两条驯良的动物—样服帖。
我记得那时候每个周末,星期六都是我们的节日,因为每到这一天父亲总是决定不在家里吃饭了,他带着我们去东兴餐厅下馆子,吃炒菜,第二天一家人去公园也是雷打不动。因为这我们也成了河西路29号最引人注意的人家,我们是所有人羡慕或嫉妒的中心——我们一起欢天喜地地从楼上下来了,跺得楼板噔噔直响,父亲牵着我或者姐姐,我们姐弟俩穿得焕然一新,总是得意地宣布我们要去干什么。楼下的钟伯伯遇到了,点着头和父亲打招呼,“出去啊,程书记?”“去逛一下,这两个馋猫非要去吃馆子!”或者是一楼正在洗衣服的梅阿姨,“程叔又带娃玩儿?”父亲说,“我们去公园看看,听说那儿的菊花开啦。”
我更多注意的是我们楼里那些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邱家的四个丫头、高老三、钟老二,他们这时候肯定都把头伸到窗口,然后舔着手指头,用最羡慕的目光望着我们——这些事情我当然还能记得,与姐姐不同的是,我的记忆总是从这些事情上滑过去,也许它们太过平凡了吧,没有那么多尖锐的东西逼迫你去记忆,也许和战争相比,和平永远是不值—提的东西。
我不知道双亲第一次争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原因开始的,有一点,它们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们中间,而且正朝着琐屑的细节漫延开来,到后来他们好像都在为小事争吵,他们只对争吵本身感兴趣。可以肯定我父母亲的感情已经发生了蜕变,从前那段让他们心旌摇荡的激情就像刮过的一次台风,而他们也像挥霍一空的暴发户一样,开始需要面临困窘的尴尬,这也让他们变得粗俗甚至野蛮,时间不仅夺去了他们的耐心,也正在夺去他们对彼此的兴趣。
我说过那时候父亲管理着一个越来越庞大的工厂,但回到家,他还要替我们做饭,替我们洗衣,因为大小姐出身的母亲不仅不会做饭,同样不会洗衣,甚至她第二天要吃的午饭都是父亲提前替她预备的。母亲是个享过大福的人,早年她在成都上女中时,都是勤务兵背着枪把她送过去,回家时佣人们也已经在等候三小姐的差遣。但这并不等于说母亲就是什么大家闺秀,她毕竟是个军人的女儿,有个在枪林弹雨中出生人死的父亲,她继承的也是军人的血性和豪迈,从本质上来说,母亲就像—个男人—样,对任何事情她都理直气壮,敢做敢当。
有一天,就是我说的那种像节日一样的周末,他们又一次争吵起来。起因是一双皮鞋。那天原本非常愉快,我们在东兴餐厅吃完饭,然后又到喷水池逛街。父亲那天显得特别高兴,就在商场里给母亲花了三十多块钱买了一双新皮鞋。那时候的三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是母亲一个月的工资,父亲—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父亲让母亲立即把新皮鞋穿上了,但新皮鞋有些夹脚,母亲提着一双旧鞋,一边别着脚走路,一边开始抱怨。母亲是心疼钱呢,还是真因为鞋子夹脚,不得而知。那天父亲领着我和姐姐,走在前面,起初他还不时回过头劝母亲,新鞋总是夹脚的,走走就好了。谁知不劝还好,一劝母亲的抱怨也变本加厉,她说我的大脚趾本来就是凸的,长了个拐拐,磨得好痛——怎么走嘛。新皮鞋不仅没让母亲高兴,反而成了她的负担,问题是没走几步同样的话她又说了一遍,母亲抱怨起来没完没了。父亲已经不吭声了,他已经不再高兴,从他粗重的呼吸中我就能感觉到,—个平稳幸福的周末就要被母亲的喋喋不休毁掉了。
走到大十字街时,母亲终于停下来,她想找个地方把新鞋换下来,再重新套上她的旧鞋。父亲的火一下子上来了,他的忍耐同样到了极限。父亲甩开我的手,朝母亲冲过去,“你脱,你脱!脱—一”父亲抢过母亲手里的新鞋朝她砸过去,第一只没打中,第二只打在母亲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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