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声潮水般起起落落。潮水汹涌时,何上游如同溺水者,窒息感强烈。他自己不放鞭炮,窒息他的是别人的鞭炮。他怀念沈阳市的某位前任领导。这种怀念能让他喘过气来。窒息他的和疏通他的,都是别人。放鞭炮的日子多为年节,春节尤甚。每逢春节,何上游尤其怀念那位前任领导,他为沈阳失去一位亚历山大一样气魄非凡的领导人感到惋惜。那位前任领导不是欧阳的老板。他与那位前任领导非亲非友没打过交道,若告诉别人他怀念他,别人会认为他在调侃。他没告诉过别人他怀念他。他不知道他具体是谁,长什么模样,也忘了他哪年到哪年统领沈阳。他对他没物理概念。他怀念他是怀念幻觉,是个吃素的食客,看到邻桌狼吞虎咽清蒸鱼或烤乳鸽后,想象游鱼戏水与飞鸽翱翔。那位领导只在沈阳亚历山大过两或三年,可能在位时间都不足一届,然后就退休了或升迁了,死了或坐牢了。一个领导的最终结局,只有这四个。具体到那位领导,他的结局更可能是三个:退休了;死了;坐牢了。
如果升迁了,他的衣钵不会被打破,他发布的市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令,也不可能被视为废纸。事实相反。他离任后,沈阳市区重新变成巨大的炮仗,他的威权被炸得粉碎。先是年节可以放鞭炮了,然后所有的日子都可以放,除了九月十八号。“九一八”谐音“就要发”,是中国人讲究的吉利日子,许多商铺公司选这天开张,通过鞭炮,把这天弄成地震日或海啸日。任何日子开张的商铺公司都有红火的也都有冷清的。真相信数字谐音与生意好坏有关的人不多,多数人,只需要某种神秘的寄托与象征的鼓励。这个世界太不可测。不可测的世界不唯物主义。九月十八号唯物主义,有了这天,何上游怀念的那位领导就没颜面尽失,所余的面子,其面积大于一只成年男人被螨虫拓过的鼻翼毛孔。“九一八”不是平常的日子,更不是节日,是国耻日,至少是沈阳的“市耻日”。整个中国的抗日战争,叫“八年抗战”,起于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止于一九四五年“八一五光复”,但东北抗战用十四年。东北受日本之辱更早一些。
“十四”谐音“死死”,没谐音“发”的“八”好听。“十四年抗战”一说没存在过。沈阳之外的领导也许没人记得“九一八”了,但沈阳的领导一直没忘。估计他们与日本领导握手拥抱推杯换盏时,也没忘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号,日本人像放鞭炮那样炮轰沈阳近郊的军队营房,然后,他们镶了铁掌的大皮靴一路夯砸着鞭炮的声音,长驱直入沈阳市区。真耻辱呀!与中国军人比,日本军人是大米里的砂粒。砂粒战胜了大米。在民族情绪这一点上,那位领导的历届继任者与他认同:燃放烟花爆竹显得喜庆,沈阳的沦陷日不该喜庆。他们就延续了他的规定,九月十八号,城外也不许放烟花爆竹。是个不成文规定。对七月七号这个大于“市耻日”的“国耻日”,成文的不成文的规定都没有过。何上游希望大部分领导也能像他怀念的那位领导一样,有和平主义兼环保主义倾向:反对枪炮声包括疑似枪炮声;憎恶噪音。这不可能。大部分领导不怕战争,将震耳欲聋等同于欢天喜地。对他们来说,不会营造喜庆气氛,比大米输给砂粒还要糟糕。喜庆的方式不止一万种,中国人只选择了一种———不,两种,还有吃。
眼下这个春节,何上游格外孤单,孤单让他更怀念那位前任领导。听着外面鞭炮声声,他不再希望别的,只希望那位衣钵没有传人的领导已经死去,否则,不论他退休了还是坐牢了,眼见他的指令遭到践踏,受辱感一定特别强烈。有权发布指令的人也是有权污辱他人的人,污辱过他人的人受辱,会更痛苦。死亡是逃避痛苦的方法之一。这样想着,何上游就看到了那位领导死去的样子。他大概死得心有不甘,躺在由书柜拼装起来的简易棺材里,瞪眼咧嘴,蠢蠢欲动。好像他没被掩埋踏实,还想跳起来继续作祟———哦,不对,何上游晃一下脑袋清醒过来。那具作祟的尸体不是前任领导,是他自己。室内没开灯,从窗口照进来的光线过于朦胧,让他产生了视觉错误,他把自己映在书柜玻璃门上的影像当成了尸首。这时他仰躺在长沙发上,双手交叉托着后脑,脑袋转动时肩胛也移动。从这点看,他不是死人。死人手臂僵硬,无法摆出懒散的姿势。从年前开始,除了吃饭睡觉,偶尔看书和出门买东西,何上游一直这么躺着,有时脑子里无主题的圆桌会议吵得太凶,他就用交叉在脑后的十指挠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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