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子里圆桌会议的决议难产,客气派与亲近派争执不下。他“您”“你”并用:“呢”。“呢”音含糊,介于“您”“你”之间。与欧阳通完话,何上游重返阳台。你笑什么?他问泾泾。还在擦玻璃的泾泾停止了动作。我?没笑呀。你笑了!何上游严正地肯定道。好,泾泾这回淡淡一笑,我笑了。我不能笑?何上游脖子一抻卡了下壳,像喝热汤时被烫了嘴。他垂头,吁气。这可以理解为吐掉热汤。他重新面向泾泾,嘴唇微启喉结滚动。不行,语言不肯赞助声音,或者,他遇到了相反的问题。此时,泾泾的一切都是闸门:表情、目光、沉默、动作……阻隔他语言及其声音。何上游被这样的意外震慑住了。柔软居然顽硬起来,难道他刀刃钝成了刀背?你———我告诉你泾泾!何上游重新磨砺刀刃。效果不好,刀刃锛了。他歇斯底里的叫声里透着虚弱。陈玲那个臭婊子要是再登咱家门,我就连你一块赶走……
这天聚会,人到得齐,有十二三个,算全员出席。有几个久未见面的还拥了抱———女女拥抱,男女拥抱,男男之间没拥抱的。一般情况下,能来十个就不错了,何上游说,我们这个松散团体不靠利害关系凝聚,大家很难步调一致。红丫点头,表示理解。大家的年龄,基本在三十五六至四十五六之间,在家庭在单位,操心干活都是主力,业余时间都很有限。红丫再次点头,继续理解。老马是我们一致推举的头儿,是我们中唯一年过五十的老大哥,那个抽烟的,胡不归,还有你小姑,因为空闲时间多,负担轻,算是大家默认的副头儿……何上游对红丫个别讲解,没影响别人集体寒暄。酒局已然揭幕,正题尚未开始。每次酒局的前五分之一时段,都说闲话,也为等等迟到的人,专题讨论放在后五分之四时段。不瞒你说,聊这么几句,我才敢真信,你不是小孩儿———何上游说过许多话后,借着一个碰杯的由头,转身将目光固定下来,打量红丫。健谈不是他的特点,他也不见到漂亮女孩就没把门的。
此前他一直目光飘忽,偶尔扫红丫一眼,只为了解她的反应。若有人沿着他视线的投射点找他听众,会以为那听众不是红丫,而是桌上的菜肴、墙上的油画、包房里角老潘老魏爽朗的大笑、包房门口小齐小张含蓄的拥抱。这不可能。他有的都不怎么喜欢放矢,一旦他的矢发放出去,还连续发放,必然建立在他对他的目标已然有过的解析之上。红丫基本无话,多用眼神和表情传达心思,她眼神和表情被提取出来,就是他的解析标本。何上游的解析随意而隐蔽,不着痕迹,被解析者毫无察觉。这样,何上游思路的突然转向,他对红丫年龄与外表反差较大这个话题的后续式介入,就让红丫没有防备。她听讲时太专注了。红丫抬头,窘迫地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她的视线散乱几秒,又收回来,垂下眼睑,聚焦于何上游手中的酒杯。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又延续了与他意趣的同步。这是一种恰当和得体,比通常的礼貌更显得由衷。何上游移开目光,往红丫杯里倒酸梅汁。他觉得他没解析错她。
如果有错,也犯在解析之前,他光凭直觉判断她时。那时她刚进屋,他对她建立第一印象,仓促也草率。半小时前,红丫随宋白波叶芊芊走进包房,何上游没参与众人的大呼小叫。对孩子,他有成见。不光对孩子,对老人也一样,他对天然地不大可能与他智力对等的人都有成见。孩子幼稚,其智力尚不完备;老人迟钝,其智力已经衰退;只有成熟的人,才配他从智力的角度认真对待———他把那些已过了幼稚期未步入迟钝期的人称为成熟的人。许多成熟的人同样智力贫乏,他把他们看作孩子或老人。他对孩子或老人的成见不指向轻蔑,只指向轻视。当时红丫这个“孩子”一进包房,他的轻视让他没正眼看她,他只轻蔑地看他的伙伴:他们欢迎红丫时兴奋的表演,有自贬智力之嫌。他对成熟的人自贬智力成见尤甚。嚯,这袖珍女孩洋娃娃似的;哈,革命自有后来人啦;白波呀,你把侄女拉来入局,以后咱还怎么讨论成人话题……何上游知道,大伙儿的兴奋因红丫生,却是献给宋白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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