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时韩淼已在床上扁扁平平地躺好了。他挨着她躺下,说:“在我面前还想抡拳头?治他还不跟玩似的!”韩淼没什么态度地躺着。他忽然很想紧紧抱一下妻子。他抱了,很紧,同时有了下一步想法。他感到韩淼的消极、温顺就很好。
星期六上午,楼上的小姑娘阿曼达来了。杨志斌正要去图书馆,系了一只鞋的鞋带。女孩不太理会女主人客套的盘问,回她道:“和你先生约好上中文课。”杨志斌这时站在狭窄的门廊里,差点“啊”一声出来。他、妻子、小姑娘阿曼达此刻在门廊残存的夜色中站成一个队伍,只有阿曼达脸蛋上有大片的光。小姑娘的眼睛是五岁孩子的,那么信赖。小姑娘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了什么给了他这份信赖,他无从追究,也不想追究。他不能背叛这信赖。他还有种家长般的、护短似的责任感。
妻子转脸对丈夫发出一声惊叫:“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他说:“啊,是。没顾上说。”他越过妻子在暗色里带一层薄薄白光的黑发看到阿曼达那里。女孩圆滚滚的双臂松弛地将一个海蓝的大笔记簿兜着;肉嘟嘟的两颊,神色有种不经意和坦白。杨志斌瞬时有了种情愿,参加到女孩的谎言中去。模样神态如此天使般的阿曼达的谎言能谎到哪里去呢?他对妻子的盘问也变得坦白和从容起来,说:“反正我白天也没什么事。在国内我也教过书……”
妻子迅速转向小姑娘:“我听邻居说,你父亲是中国人。从香港来的?”
阿曼达说:“他是中国人没错。他不是我父亲。”
韩淼问:“常来看你妈的那个人,不是你父亲?”她飞快看了杨志斌一眼,意思是:这戏够大了吧!
阿曼达说:“他是我妈的前夫没错,但他不是我父亲。”
韩淼顺着自己的女人天性,多疑而好奇地紧追下去:“那你父亲是谁?”
小姑娘停顿住了,却并非由于难以启齿。韩淼希望杨志斌和她一块欣赏这出戏的新波折。
阿曼达仍是在杨志斌眼睛里找什么。她说:“我父亲不是我母亲的丈夫。但他是我的父亲,没错。”
韩淼在心里搭起一道逻辑演算公式,忽然发现小姑娘兜了她一圈。小姑娘毫无谎意却十分狡黠,她看一眼丈夫,意思是:多么错综复杂,不好玩了吧?
杨志斌已迷失在妻子和小姑娘几来几去的某个回合中。他只想小姑娘不会平白无故地把信赖给他,女孩又隔着妻子向杨志斌看。这一眼使他看到她稚嫩的内心已经有了痛苦。这时阿曼达说:“我的继父是中国人没错。不过我宁可跟讲得更好听的人学中国话。你们是从北京来的,不是吗?”
韩淼说:“噢,原来你们约好了。”她放进阿曼达,去脱那只已系好鞋带的鞋。韩淼要看看这形势究竟怎么了——楼上那个见人就热络,并且有串门、帮忙、扯生意上的皮条等习惯的波拉很令人头疼,她想弄清杨志斌是否堕落得竟和那个性感的二百五拉扯上了。或许小姑娘是两人拉扯的中介。(韩淼当时对我说及此事情,认准主角是幕后的波拉。)
阿曼达并没有马上走进来。她平平稳稳脱下白运动鞋,用穿白棉袜的脚把它们轻轻踢到墙根,踢踢齐。然后她走到客厅里,一步一步的,像个迟到的学生而整个教室都静止下来,看着她。韩淼和杨志斌就那样静止着。
阿曼达问杨志斌她可不可以坐在地毯上,听说可以,便坐下来。坐得很成方圆的,端正齐整地盘起两腿。两个溜圆的胳膊肘恰好端放在腰子形的玻璃茶几上。韩淼想在弄出分晓之后再去图书馆。楼里传说着小姑娘挨揍的原因:她把一只奇肥的蟑螂放在小个子男人的咖啡里,并一口咬定那蟑螂自己爬进去寻死的。楼里人还传说小姑娘的亲生父亲确是那个老香港厨子,每次来看阿曼达和波拉时总拎一摞外卖的白盒子,沉甸甸的盛满海鲜或肉食。
阿曼达把那个蓝色笔记本打开,纸面爬满黑色、蓝色、红色的中国字。一个字重复好几十遍,下一个字都比前一个字大。字全是一副冥顽模样,无知无畏,偏旁部首都给肢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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