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吃,一面和络腮胡子打情骂俏,同时盯亚洲女孩的梢。同时做三件事,前两件都不算数。我说:“洛伦教授你和弗洛伊德长得一样。”他说不止你一人这样认为,他以为我说的话算数。他说:“茹比说你是舞蹈物理学博士。”我说:“茹比夸大了,我半途而废。不过舞蹈物理学无论如何都是废。”他说:“没错,和文学写作一样,早学成早废,晚学成晚废。”
他又把我的话当真了。他应该反驳一下,说:真是个有趣的学科!可他说:“你看,我就这么废人子弟。”
亚洲女孩是修什么学科的?有钱该修废人子弟的学科。亚洲女孩站起来,又去排队拿吃的。她拿了烤小排、煎鱼块回来。廉价自助餐里这两种最上档次。贪嘴的女孩。这个国家她算来对了,谁也不懂贪嘴是古典的羞耻。我接过洛伦教授的名片,看了一眼。他叫佳士瓦。我不得不给他一张名片,但愿他不需要局部的特殊按摩。他要走了,手还得给他。他握住它,这回握得不干不净了。你以为它只是只纤纤素手?那样一握就酥在你手里了?
手放开我,他眼睛一垂。这是个少见的细腻人物呢。他已明白握手时他走得远了点。一个缺乏廉耻的环球、时代,我碰见了一个羞耻心未泯的佳士瓦。我刹那间收回神志,目送他走进人群。
茹比一会也不让我纯情,问我:“一夜还是两夜?”
我说:“你还有点眼力。他不是白痴。”
茹比说:“读读他写的小说你再发言吧。”
我已经把佳士瓦忘了,看着亚洲女孩吃得面若桃花。一个男人请她去吃海鲜大餐的话,她也就跟了他跑了。我在外婆严酷的训导下,终于培养出不贪馋的次要美德。所以男人们少了一件讨我好的事可做。
茹比去上课之后,我取消了下午的两个预约。在街上瞎逛。外婆的米缸是一座矿,能挖出金项链、翠戒指、玉手镯和一扎用丝发带捆住的信。翠戒指是爸给黎若纳的。他的继母去世,把这个翠戒指给了爸。玉手镯是爸攒钱给黎若纳买的。他们刚结婚他就答应给她买。黎若纳在旧货店看见一个玉手镯就成了个耍赖的小女孩,拽不动推不动。爸答应她一有钱就给她买。那钱爸在二十年后才有。外婆成了只老狗,在米缸里刨啊刨,把宝贝一件件埋进去。黎若纳出走的第二天,外婆管爸叫“我儿”,叫我管她叫“奶奶”。三人的关系就这么不伦不类地定下了,三年后爸带了个女人给外婆看,外婆立刻倒下,说是心脏病猝发。外婆犯心脏病是杀手锏,爸一有女人她就拿出来。
芝加哥的秋天夜晚最合我意,地上落叶让风带着滚动,沙啦啦啦。一本正经的人散光了,不三不四的人们把气氛弄得莫测,并有一点浪漫。所有灰暗的人影都在毒品和酒精的作用下行动。我怕谁呢?黎若纳把我和她的旧内裤一块扔了,谁还会要我的性命?楼是正派人的楼,五楼的窗子突然有了钢琴声。我出了电梯,面对长几和假花。假花后面有面镜子,我看见亚洲女孩的神色附在我脸上。来这无非是我太好奇了。好奇得我不去赚下午的两张支票。
我按了一下门铃。一定不会马上有人来开。最好别开,我已经没好奇心了。门一开,我们全都没了退路。黎若纳就得到了救赎。
门却开得很快。果然是她。她的娇嗲原形毕露了:一身乳黄色室内服,背上一个小帽子:她像个吃母奶吃到二十岁的孩子。我说:“咳!”
她已经认出我是谁了。用英文说:“难怪!今天在学校是你吗?”
我说:“你说呢?”我坚持用我标准的中国话。
她把我请进屋。我道歉自己做了不速之客,应该先打电话来。她问我什么时候得到她的电话号码的。我说有一阵了。她用英文,我用中文,说着进了她的客厅。她为客厅的凌乱向我赔不是。我看出凌乱是伪装的,她用凌乱经营出一个可心的小窝。杂志上剪下的画页都颠三倒四地贴着,地上一大蓬红枫叶插在粗糙的铁皮桶里,全是别有用心。二十一岁已经是个打扮的老手,遇到什么,打扮什么。黎若纳穿不合体的衣服,让人过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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