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所有人脸上都有股肃穆之气,衣服也较正规,虽然喝着酒,抽着烟。
我被领到里间。里面七八个人,清一色男性。像是在开会,围着两张凑紧的木桌坐着。见我进来,一个穿T恤衫牛仔裤的男子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是阿历克斯。他留了胡须,我第一眼未能认出。他朝我伸出双臂,热烈地拥抱我,在我的脸颊亲吻了两下,胜过了一般的打招呼形式。
方脸男子与阿历克斯叽里咕噜说着捷文,说完之后,向我点了下头,便将门虚掩住,退了出去。
阿历克斯将屋子里的人介绍给我。他们全都站了起来,向我鼓掌致意:这就是那天在法庭上的中国女人!是的,就是她。他们对我亲切,友好,尊敬,我一向处之泰然。这个时候,我才
感到被人崇拜是很累的事。我所坐着的椅子,紧靠阿历克斯,他
的背对着窗,露出梯恩教堂一角。
会议继续下去,我听着,不想插嘴。
“一个人如果是在二十世纪中出生的,他的苦难就没到头。直到耄耋之年,也没有看到多少希望,不仅没有希望,也没有欢乐的回顾——一个屠杀和战争的世纪,人类历史上最暴力的世纪。”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圆领衬衫。他的手在桌子上敲,很激动。桌子上既没杯子,也没烟灰缸,空气比外间好。墙上是伏尔塔瓦河,一帧帧木刻画,似乎是几百年前的景致。这人可能是在呼应阿历克斯刚才的演讲,想请他再讲下去。
“历史把我们带到这一点,”阿历克斯声音满含着悲怆感,“捷克政府使用振荡器灭绝同胞,这不是偶然的,一九○○年北京的义和团以暴力方式驱赶西方殖民者,正好快一百一十一年了,义和团事件也许会在欧洲重演。这就是上一个世纪初与现实西方文明罪恶的报应!”
他的话使我一震。房间气温顿时上升。他们争论,分析,担忧,惊恐。难道我,我这义和团的曾孙女,命定又到另一个义和团中遭遇这个新世纪?而我还是不言语。我就是他们特制的耳朵,过滤,清理,加工,专为下一个千年存入上个千年的宣言和控诉。
二十世纪有多少罪恶?它无疑是历史上战争最多的世纪,它发生过世界大战,而且不止一次。以前的无数世纪固然战争不断,但都是壮年男性的事。二十世纪战争大都成为全民战争,“人民战争”,不分老少一律参加,一样挨炸,一样被杀,一样得杀人。
在一○○○年之末时,有骚动,也只是在一些修道士的心中。而二十世纪全世界都用了公元纪年,灾难就被请上了门。二○○○年的到来,几乎给全世界每一个人带来不可抑止的恐怖,想一下这三个○○○,就会浑身战栗。三个○○○像巨型包围圈,在一寸寸缩小围阵。
看着这些人控制不住的激动,我想起爱伦堡于本世纪初写的小说《欧洲的毁灭》,第二天注定毁灭的巴黎,人们是怎样地可爱!特别是那两个端庄美貌仪态万方的公爵夫人,她们是多么懂得如何度过最后一刻:裸舞狂欢一整夜,迎接第二天的末日。这一千年之初,人类还是混混沌沌,自得其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听命于天。
这新千年之初,人类浮躁不安。想钱想权,想出人头地,想抓过邻人的财产、妻子、丈夫,一切奉行偷来主义、抢来主义、无耻主义。从鸡毛蒜皮的暗斗,到杀人放火的堕落,日夜不得平静,欲壑难填。为一点小理由,不管民族的、肤色的、宗教的,都能热血沸腾,不眨一眼,一挥手,便炸碎几万人的头颅。
千年之初,人类绝大部分是文盲,没有多少人能写字读书;新千年之初,人类又变成文盲,染上从小被视像催眠形成的痴呆症。
命定上帝的代理人喊哑了喉咙,灾难必将在二○一一年最后一声钟响时来临!
而只有消灭异族资本这魔术的使者、这些反基督的代理人,才能拯救欧洲!
这些人未免太极端!花穗子们毕竟为这个国家带来了繁荣,繁荣总不见得全是坏事。资本的本性是剥削,知识的本性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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