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开学的日子比高一高二早得多，高三开学的时候，食堂里做饭的阿姨还没有几个人放暑假回来，玉兰树开始挂果，暑热依然焦灼。王伟和周文兵坐黑车从郑州回到县里，像从一个世界迈入另一个世界，他们在郑州工厂里接触到的同龄人像饱经风霜的大人，回到老家后见到的同龄人像未谙世事的小孩。临走的时候，小工厂的老板叼着烟满不在乎地说让他们先回去，工资过两天算明白了打卡里。王伟和周文兵顿时觉得受骗了，这一走工资肯定没着落，却又木讷地不知道该怎么争辩才好。回来后周文兵在家呆了一天，爸妈不在家，在外面忙，晚上也不回来，周文兵依然非常厌恶家里熟悉的感觉，早早收拾东西回学校住宿舍。他比别人早一天返校，校园和宿舍里没有人，安静空旷的出奇，周文兵背着背囊从宿舍楼门口经过，甚至也没见到那个又聋又哑眼睛还不好的宿管老头儿。二十班的男生宿舍在宿舍楼五楼，八人一间，周文兵的宿舍总共六人，周文兵是第一个回来的。一个人把床铺好，扫地，擦桌子，去水房洗头洗脸洗脚。暑热灼人，清水冰凉，周文兵洗的兴致上来了，索性脱了个精光，用脸盆接水，站在宽敞的水房里冲凉水澡。厕所的蹲坑里还有暑假前谁人拉了未冲的大便，风干了，像美国出土的历史文物。周文兵骂骂咧咧冲了每一个蹲坑，用水冲洗一遍地面，厕所和水房里的味道清新多了。洗完澡神清气爽，躺在凉席上看书打发时间，周文兵的床铺下面压着半部红楼梦，那是学校里数次扫荡后仅剩的精神食粮，以前周文兵有很多课外书，他特别喜欢看书，奈何学校里规定不许看那些书。学校里认可世界名著的价值，只是不允许学生们把高考前的时间花在课外书上面，至少河南的孩子不应该这么做！你可以在课本上学习辛弃疾的《破阵子》，但你没有资格私藏一本《稼轩长短句》，你可以熟背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堂到三味书屋》，但你不能去读《朝花夕拾》。周文兵觉得，这也算有道理，也算没道理，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大家都知道周文兵爱看课外书，老师也知道，因此他是每次查课外书的重点检索对象，老师从不怀疑马脸会私藏课外书，因为那不是他的生平所爱。耿大头没收了周文兵很多书，周文兵的课外书越来越少，就连令人作呕的《XX真诗集》也被没收了。更让人难过的是，后来每次搜查课外书时他依然是重点怀疑对象，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耿大头仍然板着脸命令他把早已不存在的课外书交出来！高二下学期最后一次查寝，周文兵不得不将红楼梦后四十回撕下来交给大头才逃过一劫，如今他只剩半本红楼梦了，八十回，曹公一生的全部长度。如果到高三耿大头依然揪着他不放的话，他只能花钱到学校外面买点课外书回来应付每次的查寝了！还好红楼梦百读不厌，千读也不厌，只剩这本书在身旁也会觉得人类的一半文学史都和自己簇拥在一起。一整个暑热又无所事事的下午，周文兵一直躺着床上读这本书，直到县城远处树木和房屋的影子渐渐升高，在夕阳里映入宿舍，然后夜色代替所有斑驳陆离的色彩。他饿了，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读书，身体告诉他应该立刻马上到食堂里去吃点东西，于是他照办，穿好短裤短袖踖着拖鞋下楼去。哼着歌路过宿舍大门口的时候，门卫室在浅浅的夜色里亮起了灯，门卫老头不在，只有一把老旧不堪的椅子。男生宿舍宿管老头和学校大门口老头一样，都是很奇怪的学校职工，他们是校长亲自招聘的人，也可以说是校长收留的人。宿管老头七十多岁，又聋又哑眼睛不好腿脚也不利索，他来一中当宿管是因为校长的善心而非他的能力，要是他更年轻一点，要是他更健康一点，要是他的身体状况能让他更加警醒一些，男生宿舍楼的大门也不会无缘无故被人偷走。如今男生宿舍楼大门只剩一个空空的洞，像极了宿管老头没牙的口，女生宿舍每天晚上仍然会锁门闭户，男生宿舍早已无门可锁，任人进出。男生们经常嘲笑宿管老头，或者见他的时候调侃他几句，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赔偿封丘一中男生宿舍的大木门？人类在文明社会里学到的善良远远没有人性本身的粗糙更让人印象深刻，很多学生对这个老人缺乏尊敬之心。宿管老头的人生已至迟暮时分，孤身一人，无房无家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无女无孙，也没有什么牵挂，他很喜欢年轻的孩子们，喜欢他无法称职的工作，门卫室是他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家，生活的主要内容是吃饭和睡觉，次要内容是看管好宿舍楼。学校里对他没有过多要求，只希望这个可怜的老人开开心心，至少不要死在暑假或寒假期间，如果真的是那样，等开学发现他的时候，场面大概会比较震撼。周文兵一径从宿舍楼走出去，从女生宿舍楼后面的小门出来右拐，食堂的大门冷冷清清伫立在夜色里依稀可辨，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种食材被烹饪的恰到好处的香味飘出来。饥肠辘辘的周文兵在食堂门口环顾半天，没有找到一丝饱腹的希望。离开食堂继续往外走，过了逸夫楼，便能看见大门口学校超市的灯光洒在柏油路上，校园里没有人，小超市的灯光静静映在花坛里，给小草增添一抹干净的绿色。周文兵快步走过去，小超市只有一个无所事事在玩手机等下班的女性收银员，见到周文兵反而吓一跳，这位姐姐没料到会有学生愿意提前两天返校，把周文兵误认成过分努力的尖子生。趁周文兵拿东西的时候，盎有兴趣地说些很主观的夸奖话给周文兵听，周文兵不想搭理她，快速移动到泡面区去拿裹腹之物。这个世界上只有完全不了解他的人才会把他当好人，稍微听过他故事的人都知道他有多烂，他是一个多么臭名远扬的差生啊！周文兵不喜欢被人误会，更不喜欢被误会成好学生，拿完东西，结账，赶忙离开小超市出去。饿的还没出超市门便撕开一袋方便面大嚼起来，饥饿是最能使人听话的东西，让你吃，你就不要替自己坚强。一边吃干脆面一边穿花渡柳回到宿舍区，女生宿舍门口的热水房已和黑夜融为一体，路灯的灯泡早已全部被男生们击毁了，一点光亮没有。月亮不在天上，四周的景色黑乎乎的。每次走到这里周文兵便会放慢脚步，踏地有声，晚上经常有人在这里走路相撞，如果你真的看清了对面来人的脸庞，那么这个人十有**已经走进你的怀里了，所以要提前弄出来点走路的动静警醒对向的来人。周文兵从不像其他人一样抱怨热水房这里没有照明灯，因为砸坏路灯的罪责有他和马脸一份，他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一路直到男生宿舍门口才有一点光从空洞洞的大门口洒出来，门卫室依然亮堂堂的，依然没有宿管老头的身影。再次路过这里，周文兵不禁有些迟疑，心想：这老头该不会是挂了，倒在厕所或水房里了吧？想到这里，没来由的责任心催促他去查看一下，于是猛咳一声，放重脚步，在一楼所有厕所和水房里转一圈儿。周文兵还是个少年，并未经历过离殇，想着自己下一秒或许会在夜晚的水房里赫然发现一具XX不免有些害怕，嗓子眼儿都提到了胆囊上面。不过转一圈儿后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站着喘气儿的，也没有躺着不喘气儿的，什么也没有，腿脚不好的宿管老头儿不知所踪，整栋宿舍楼里应该只有周文兵一人。爬楼回到宿舍，身上又是一层薄薄的汗水。周文兵上初中时有一头乌黑的长头发，多情的像一个女生，刚进高中便被巡查老师剃成秃瓢和尚了，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学校里说长头发容易使人想去谈恋爱，可是周文兵从来什么也没有做过。没想到如今夏天出汗的时候，秃瓢分外清爽轻松，比长头发好了一百倍，再去水房再冲个凉水澡，穿短袖短裤爬到楼顶吹晚风，心情格外舒服。宿舍楼顶高处有一股大地上没有的清爽晚风，属于那些不遵守纪律，胆敢撬坏屋顶门锁的差生。刚洗完澡，上到楼顶，微风从皮肤上流过，每一根汗毛都被吹动，轻轻痒痒的，很舒服。周文兵喜欢张开双臂，迎风呼吸，仿佛世俗的烦恼都被风从身上吹掉，吹往身后很远的地方。楼顶的晚风中没有望子成龙的痴心家长，没有疯狂读书的呆瓜同学，也没有自己没有未来的未来。小城的夜晚缺少霓虹灯，远处“封丘县人民医院”七个大字只有三个还亮着，地平线乌黑一片，没有月亮，满天星斗。周文兵一个人坐在楼顶，孤孤单单的，除了宿舍楼里可能有一具什么之外，什么人也没有。周文兵最喜欢这种孤单到极致的感觉，一个人独处时不受任何干扰，只有独处时才完全是自己，当以后终有一天走进人海里的时候，便不再是他自己了，只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上楼时连手机也没带，随手扔在没有锁门的宿舍里，整个学校里没有几个人，不用担心丢，检查老师还没上班，不用担心会被没收。他在楼顶呆到很晚，发着呆，想着子虚乌有的事情，直到被蚊子赶回宿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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