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军鸽-第14/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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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场管理员离开后,他虎视眈眈地向卖鸡的小伙子发出警告:“你往后放聪明点,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你知道老子是……”

  

  他想说“你知道老子是谁”或者“你知道老子是什么人”,话到唇边,忽然理智,又咽了回去,比圄囵地咽一个糯米团子还堵喉咙。

  

  不能说。说了,不但太有损于一位少将的尊严,而且呢,也太有损于部队的尊严了!即便说了,那混账东西会信吗?周围会有人信吗?落得一片耻笑,反倒更狼狈了。

  

  “我知道你是大姑娘养的!”小伙子呸地啐了口唾沫。

  

  他气得双手发抖!

  

  罢、罢、罢!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呐!老子今儿个忍了,不怕以后没机会细细调教你个混账东西!……

  

  “问你最初的感觉,来自哪一方?……”从修理录音机的那边,传来仿佛一个外国女郎用现学的中国话唱的歌,正如同一个中国人学外国人的腔调说“哈啰,哈啰”而又发音不正似的。自打他来到这个地方那一天,那边播放的就是这同一盒音带。接下来就该吼“你何时跟我走”了。

  

  怎么整个这地方就没个人和他一样觉着听烦了呢?

  

  他最初的感觉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很悲伤,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那些宝贝鸽子。尤其第一天,一对恋人,或者就是小两口(对咱们的少将来说,现如今恋人和小两口的关系已经分不大清了),指定了鸽笼之中一只体态最肥的瓦灰色鸽子要买,他从鸽笼中将那只鸽子抓出来时,那种心情真真是亦喜亦悲。喜在脸上,悲在心底,悲大于喜。那少说也是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立下过军功的那只军鸽的第一百代“孙女”。

  

  那也是他现在所有这些鸽子中的祖母辈的鸽子。他暗暗觉得他是在作孽,觉得很罪过,觉得宛如亵渎了什么圣明。他心底里一边忏悔着,一边还得笑呵呵地说:“买这只你们算是买对了!买回去再多养几天,炖整鸽,那汤,你们喝吧!……”

  

  薄嘴唇抹得血红血红的那女的说:“今晚就吃它!”鼻梁上架眼镜的看去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立即同意地说:“对,对。今晚就吃它。”

  

  “听别人讲,活着煺毛好。活着煺毛。鸽子一抽搐一抽搐的,心脏里的血,一股股往各条血管涌,包括一条条最微小的毛细血管。那肉,炖熟了还看得出血丝儿,吃了大补。你可是太应该补补了!”

  

  “行,行。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了它吃。”

  

  他惊问:“姑娘,活着……活着如何煺毛哇?”

  

  “那有什么难的,绑上爪子,拎壶开水,别慌别忙地浇呗!工夫越长,效果越好。你这老头还卖鸽子呐,就连这种吃法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机械地应答着,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仿佛即将遭到残害的并非那只鸽子,而是他自己。他的大小神经都紧张地绷了起来。那姑娘说如何摆布一只鸽子,就好像说如何出色地织一件毛衣似的。唉,唉,人啊,人啊!现如今的人,男的女的,怎么变得这么歹毒了呢?怎么变得这么狠心了呢?鸽子,我的鸽子我的鸽子我的鸽子哇……

  

  他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真想大喝一声叫住他们,不卖给他们那只鸽子了。但从心理上讲,他的本能,已经就是一个买卖人了的那种本能告诉他——开张,对于确立他在这个地方这个环境中的自信,是重要的。他不能自己动摇了自己的自信。不料那姑娘扭回头瞅了他一眼,血红血红的嘴唇一咧,露出一排白牙。整齐的牙齿,健康的牙齿,美观的牙齿,想必也是尖利的牙齿吧?大概连鸽子的每一处的骨头都能嚼得碎吧?

  

  后来他的感觉迟钝了,麻木了,漠然了。每次从笼中抓出一只鸽子卖,内心里无动于衷了。如同售货员从货架上取下一听肉罐头卖似的,不再能联想到被制成肉罐头的某类生命毕竟也是生命的有关慈善方面的任何问题,也毫无了恻隐之心。

  

  在他对面,卖鳝鱼的汉子,从水池中捞出一条鳝鱼,不是那么自然地、那么熟练地、那么麻利地,活活地将鳝鱼头插在钉子上,用利刃将鳝鱼蛇一样扭曲着挣扎着的身子一剖两片吗?那个卖鲤鱼的呢,活剖了一条鲤鱼之后,还要用手沾着鱼血,涂抹在另外几条死鱼的腮上,使它们看去够新鲜的。而他一旁卖鸡的小伙子呢,每卖一只鸡后,必问:“要不要我替你杀?多交五角钱手续费就行!”他杀起鸡来,迅速得如同好庄稼手捆麦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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