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时,已在家中,已在书房里的小单人床上,已是晚上了。床边守护着冉,冉身后站立着他的众弟子。老伴儿在客厅里哭。她觉得把她的脸也丟光了……
好几名弟子手中拿着印有他们名字的书,当然没人给他们寄过样书,都是他们买的。
他质问冉这一切作何解释。
冉无言以答。
一名弟子说,原先总抱怨搞学问的,不如作家们出名快。这下可全出名了,没想到出名并不难……
一名弟子说,按严格的语法要求,所有书名中的“的”字,其实都是一个多余的字,应该删去……
一名弟子说,封面还可以,至于内容,只有一半儿是他译的,另一半儿不知是什么人的手笔……
只有一名弟子仍保持经济头脑,说别的都甭扯了,要稿费是大事。十几本一套书,稿费加在一起至少该是五六万。被骗奸了就被骗奸了吧!逼良为娼的事儿别人经历过,咱们经历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稿费到手,认了。冉的作用仍不可一概抹杀。有了那五六万元钱,咱们被骗奸了一次也不亏啊……
当父亲的质问女儿,那些个体书商,怎么会有他的照片?冉说,当初他们中的一个走后,她觉得玻璃板下少了一张父亲的照片,怀疑可能哪人偷走了。但没想到会被印在书上,也就没当一回事……
冉哭了。她一哭,父亲的弟子们,便都劝起她来。都说他们的话,没有半点儿责怪她的意思在内,不过是一通自我调侃。人遇到不快的事,自我调侃不是比较能想得开的态度吗?他们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替他们催讨稿费这一任务,她得明确接受下来啊!……
于是她的父亲,也就不再质问她什么了,只说:“稿费一分钱也他妈的不许少!……”
老头子一向很讲语言文明,从不说“他妈的”。那一天不但说了“他妈的”,而且还骂了超“国骂”的话……
冉讲着这些的时候,像位作家在口述一篇小说。讲到某处,甚至还自笑。或者,停顿那么一两分钟,仿佛继续构思的样子,仿佛当我是她的记录者,怕我的记录速度跟不上,等等我。似乎,她已经忘了为什么讲给我听,忘了她曾为什么哭……
我问冉,她替她父亲索讨到了那笔稿费没有。我挺替乔老先生和他的弟子们窝心的。我暗想我若是那些个体书商们,一定给乔老先生和他的弟子们开每千字五十元,不,开每千字六十元的稿酬。否则,真是天理不容,真是良心不安的事。
“没处讨去。”冉摇头,“我又没当过代理人,也不知他们住什么地方。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些电话号码,要么是别的不相干的单位的,要么是些死号码。连我的朋友们和朋友们的朋友们,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都好像一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许多出版单位向新闻出版署状告我父亲,人家就来家里向父亲了解核实,父亲是一问三不知,人家就认为父亲不老实。我说这事跟我父亲没关系,跟他的弟子们也没关系,要负什么法律责任,我负。要受什么制裁,我受。人家就认为我和父亲早已串通,沆瀣一气。我声明一分钱都没得着,人家又怎么会相信?于是晚报上登出了文章,愤怒地谴责堂堂学者也到了要钱不要脸的地步。我母亲那几天异常敏感,神经兮兮的,说住在附近的大人孩子,看见她时,目光全都是嘲笑的、鄙视的。当然也可能真是这样,也可能我没感觉到,是因为我上班早、下班晚,碰见的熟人不多。我们单位倒没谁嘲笑我,更没谁鄙视我,我人缘儿比我母亲好。单位的同事都安慰我,劝我什么都别在乎,说这年头儿,能挣到钱干什么都值。说学者要是都穷光蛋似的,买西瓜专挑个儿小的,吸烟吸劣质的,菜市场上跟老农急赤白脸地讨价还价,光要一张脸又有什么用?连同事们都认为我父亲肯定得了大笔钱,我便知道父亲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的名声了。我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因为被骗了,满肚子的愤怒而已。但父亲没法儿不在乎,事情于他和于我,性质太不一样了!现在的报纸,没新闻还要制造点儿新闻呢。有了一条新闻,哪有只发一篇文章就罢休的?一位学者,与淫秽出版物有干系,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能使不少记者感到兴奋。也记不清有多少记者敲过我家的门了。最初我父亲很虔诚地接待他们,老头子一个劲儿表示忏悔,希望通过记者向公众谢罪,当然也希望通过他们,替自己向公众作一些必要的解释。那些记者们也很虔诚啊!都表现出颇能以正视听的样子,使我父亲很信任他们。我母亲也是,包括我自己。于是采访文章接二连三地见报了。这家报纸转了,那家报纸还转。那些日子里,我们一家三口,每天晚上都不看电视了,集中在客厅里看报。那些采访文章和实际采访时的情形完全不同了,变味了。两方面的虔诚和尊重都没有了。双方的对话一经记者们写出来,多几个字或少几个字,尽管还是那些对话,却仿佛通过对话给双方都照了相。父亲显得那么老奸巨猾,记者们显得那么机智尖锐。我从来没见父亲被气成那样,他简直要被气疯了似的。拍桌子、踢椅子,摔了好几件东西。生完气又难过,又恨自己,说些悔不该当初的话。说又上当了又受骗了。说记者们是存心把他描绘成水门事件中的尼克松。接着,区人大专门为父亲组织了一次交心会,其实是帮促会。帮助和促进父亲早日登报公开承认错误。父亲在会上很冲动,态度很强硬,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想批就批,批就来个批倒批臭,说愿怎么着怎么着吧!一回到家里就写了封信,自行罢免了区人大代表资格。再接着,申请创办《社会心理学刊》的报告被有关方面批回来了。不是批准了,是批‘死’了。只有一行字,写的是——暂不予考虑。老头子又不明智起来,又打报告,措辞挺悲壮的,说自认为不配任主编,也不想再当主编。但希望有关部门,不要因为一个和尚犯戒了,就连原打算盖的庙都不盖了。那并不等于真的惩罚了犯戒的和尚,等于使其他的无辜和尚成了替罪羊。第二份报告是我替父亲送到有关部门的,过了很久也没有消息。父亲期待不下去了,一天亲自去询问,人家跟他打官腔,说需要讨论讨论,又说短时期内根本排不到议事日程上,劝他趁早别操这份儿心了。实际上是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了。没过几天,我父亲第二次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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