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黑纽扣-第14/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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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她问我:“你从天津来?”

  

  我反问:“为什么你以为我从天津来?”

  

  “秀秀在天津读大学嘛!你和她是同学?”她用一种猜测的目光看我。

  

  我说:“我从哈尔滨来,秀秀是我表妹,她妈是我姨。”

  

  “是吗?这我可从来不知道……”她那猜测的目光,就转而变成了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要把我“研究”透彻似的。

  

  姑娘引我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说:“就住这儿!”那房子,很久未修缮了,与周围的变化极不协调。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一位中年女人在炕间熬药,惊奇地扭身看着我,问:“你找谁?”

  

  我说:“我从哈尔滨来,看我小姨。”

  

  她“啊”了一声,说:“快进屋吧,我知道你是谁了,她天天念叨你呢!”

  

  走入里屋,见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她怔怔地瞧着我。

  

  “小姨!”我情不自禁地叫道。

  

  “是……绍生?!……”小姨便要挣扎起身,却是挣扎不起。

  

  我立即走到炕边,轻轻按住被子,不使她动。

  

  小姨拽住我的一只手,眼中落下泪来,说:“想不到我还能活着见你一面……”

  

  那女人,是小姨家的邻居,受村人们的委托,天天来照料小姨的。我向她道过了谢,她就走了。

  

  她走后,小姨用手轻轻拍着床边。她那只手很枯瘦,皮肤也很粗糙,呈黧黑色。她已病得连抬手的气力都几乎没有了,手臂像死肢似的贴在炕上,连手腕也看不出在动,只有僵曲的手指抬起,落下……这双手曾多么温柔地爱抚过我啊!

  

  也许只有我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我轻轻走到炕边,坐了下去。

  

  她那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抓得那么紧,仿佛她全身最后的力量,都集中在她那只手上了,就像一个唯恐被单独留在家里的孩子,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不放一样。

  

  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注视着她的脸,想要在这张脸上寻找到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想要重见昔日的美。哪怕是一点点美的余韵,小姨她不过才四十多岁啊!这张脸曾在我还是一个男孩子的时候,使我初次懂得了什么叫羞愧,也使我初次懂得了什么叫美好。然而这张脸如今苍老得使我根本认不出来了,浮肿,灰黄,目光无神,头发稀少得可怜。

  

  “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小姨用微弱的声音问,无神的目光,凝视在我脸上。

  

  “不,小姨,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我转过脸去,不忍再望着她。

  

  “我会好起来?……也许……我想,我也不会就这么……就死了……”她微笑了一下,像阳光在枯叶上的一抹闪耀。

  

  几只母鸡气宇轩昂地逛进屋里,仿佛它们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似的,目中无人地东刨一下,西啄一口。

  

  小姨又开口说:“你……替我……喂喂鸡……外屋粮箱里……有米……”

  

  我便起身将鸡唤到院子里,一边机械地撒米,一边又想到了那个仿佛隐藏在小姨可悲命运的阴影之中的男人,并为自己也是一个男人感到罪孽深重。

  

  突然听到屋里一阵响动,我慌忙走进屋去,见小姨倒在地上,地上一片水,毛巾和香皂浸在水中,脸盆却滚到了墙角。

  

  我慌忙将小姨扶起来,抱在炕上。她的身体竟瘦得那么轻!衣服也湿了,一手还抓着湿毛巾。

  

  “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我……想洗洗脸……洗洗……头……”小姨那苍灰的脸上竟因羞愧出现了红晕。一个女人的自尊心,无比强烈地震动了我的灵魂。啊!我的小姨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任何语言都不能准确表达我当时复杂的情感和思想。我默默捡起脸盆,捡起了香皂和小镜子。镜子,已经碎了。

  

  我重新兑了一盆温水,放在炕边。我坐在炕边,将小姨的头枕在我的膝上,一声不响地给这个我小时候曾非常敬爱过的女人洗了脸,洗了头。我这样做,觉得我仿佛是在向这个女人偿还什么。可这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偿还!泪水,从小姨的眼角溢了出来,也从我的眼角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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