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发卡-第2/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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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教堂的钟声里不知不觉长大。我们和他们只发生过一次冲突。那一年全市展开消灭麻雀的“人民战争”。从大人至孩子,敲锣、击鼓、放鞭炮,站立在房顶上、树桠上,挥舞绑了布的竹竿,惊得麻雀们满天空乱飞,不敢栖落。飞着飞着掉下来,累死了。教堂成了麻雀们的“巴黎圣母院”。院子里房顶上落了许多许多。于是街道委员们与神父进行交涉。反反复复强调麻雀乃“四害”之一,每年吃多少多少稻谷以及消灭它们的伟大意义。神父和“玛达姆”阻挡在院门口,无论如何不让人们人院,用生硬的中国话固执地说:“不行,不行,上帝会不高兴的……”但是那些小伙子们,哪管上帝什么态度,翻过“板障子”跳入院内,各显神通,纷纷爬上教堂顶……神父和“玛达姆”,只有妥协的份儿,唯有遁入教堂,跪耶稣像前,替麻雀们的灵魂祈祷。那一次被大人们称作“歼灭战”的战绩并不辉煌,全市也就消灭了一百多只麻雀而已。麻雀不比鹰隼小,猫在一个地方不飞出来,便可逃过劫难。“歼灭”它们又谈何容易呢?倒是教堂院子里的花,被我们折走了一大半,还没成熟的向日葵的葵盘,被拧去了不少,一株株如同被砍掉头颅,身躯不甘倒下的士兵。教堂的铁皮脊顶,也被踩陷多处……

  

  一天早晨,我没听见教堂的钟声。

  

  我很奇怪,因为那钟声,乃是我对家以外的世界最初的感知,最初的了解。它伴随着我一年年长大。对我来说,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我问母亲:“妈,今天怎么没敲钟啊?”

  

  母亲回答:“‘玛达姆’病了。”

  

  我接连几天没听见教堂的钟声。

  

  那院子里从早到晚寂静悄悄的,再也望不见一个人影。

  

  同学们说,那院子里已没人住了。一天深夜,神父和“玛达姆”坐着一辆有斗篷的马车走了,还带走了那条鬈毛的老狗。奶牛则送给了老花工。老花工也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

  

  同学们都说,是因为“歼灭”麻雀那一天,人们硬闯入他们的院子,使他们感到被欺负了,含怨而去的。

  

  我觉得他们气量太小。就因为那么一件事,便值得撇下他们的上帝吗?相信上帝的人不是都气量很大、善于原谅人的吗?相信上帝的人怎么能够和不相信上帝的人一般见识呢?何况不就那么一次嘛!何况我们院子的大人孩子,都没有闯入他们的院子啊!无论如何,走时也该向老邻居们告别呀!

  

  我对母亲说:“妈,不是‘玛达姆’病了,是那院子里没人住了。所以没人再敲钟了!”

  

  “是吗?”

  

  母亲停止针线活儿,抬起头,似乎颇有几分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我看得出来,关于“他们”离去真正的原因,母亲心中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不愿让我知道罢了。

  

  “妈,他们究竟为什么啊?真为了歼灭麻雀的事儿吗?”

  

  “也许……是吧……”

  

  “不是!”

  

  母亲又停止针线活儿,又瞅了我一眼。母亲目光变得严厉了,语气也相当严厉:“做作业去!一个小孩子,别凡事儿刨根问底儿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许再向别人去问!”

  

  不久,所有的苏联人,包括那些已经和中国人结了婚的苏联人,已经做了中国孩子的爸爸或妈妈的苏联人,一批批地离开我们这座城市,回国去了。火车站天天有依依惜别乃至抱头痛哭的人们。苏联人开的杂货铺、药店、卖乳品的小亭子,几天内全都关了门……

  

  连我们这些半懂事的孩子,也开始明白,真正的原因,显然与歼灭麻雀无关。好像都曾被大人们严厉地叮嘱或告诫过,在一起玩儿的时候,从不谈论此事。

  

  九月以后,教堂的院子荒芜了。一片凋零,一片萧瑟,一片枯黄。只有掩蔽了甬路的杂草,顽强地体现着生机。

  

  那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一场大雪后,连院子里的杂草也被压倒被覆盖了。旧雪蒙新雪,一层又一层。整个冬季,院内雪积两尺余厚。雪面无踪无迹,平洁如毡。但见这儿那儿,有杂草的一簇簇尖叶戳透。一群群肥胖的麻雀啄食草籽,证明它们活得还挺惬意。雪厚得几乎和房屋和教堂的窗台水平了。房屋和教堂仿佛沉陷下去了,显得矮了许多。久旷无人的那个院子,仿佛是一处隔世纪的遗迹。在我看来,尤其神秘。我觉得那里依然有人住着。至少有一个人——上帝本人。一到天黑,院子一片死寂,令人感到鬼气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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