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表弟-第4/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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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也够死心眼的,干吗非问“金鱼胡同”不直接问机械部招待所呢?又经一问,果然近在咫尺。但那条胡同却并非“金鱼胡同”,而是苏州胡同。方顿悟,原来是自己记错了。几分钟前,闪回于头脑中的,是那四个可恶之极的“热心”青年“伪善”的嘴脸,并因了他们的嘴脸面进一步诅咒人心的不古世风的败坏。此时闪回头脑中的,却是自己频频回首作怒目金刚状的嘴脸了,便觉得自己的心理,实在也很有些成问题。

  

  见了中学老同学,闲聊不过三五句,就问有没有市区交通图。

  

  答曰有。

  

  我十分急切地就请拿来看。

  

  心想——便确凿地证明此处是苏州胡同,也不一定就可证明北京真有我记错了的一条什么“金鱼胡同”。即使北京真有一条胡同叫“金鱼胡同”,那四个青年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乘车路线,也不见得是正确的路线吧?倘是错误的路线,那么仍证明他们有诓我上当受骗的恶劣居心。那么当时嘴脸可恶的仍是他们,而不是我自己。头脑中的几个闪回即使放大一百倍,我也不必因当时瞪了他们而自责了。

  

  人有时候真是古怪的东西。或者微观而具体地说,我自己有时候真不是个东西,总想把恶劣彻底地推给他人,总想要把良好的与恶劣一向毫不沾边儿的自我感觉留作自己的专利,并且自己一旦怀疑自己的时候,总希望寻找到证明自己那一份儿自我感觉的根据和旁证。

  

  这样的旁证我没从交通图上寻找到,却寻找到了金鱼胡同,进一步旁证四个具有真正热心的青年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乘车路线,乃是一条可以说是和我们党的路线一样正确的正确路线。

  

  于是我说:“走,跟我出去一趟。”

  

  同学愕异,问:“哪去?干什么去?”

  

  我说:“去向四个热心的小青年赔礼道歉。”遂将自己的恶劣复述一遍。

  

  同学听罢哈哈大笑,说:“老兄啊,难怪别人常道你认真,我看你也太认真了!你问西边怎么走,他故意往东支你,这样的恶劣之人,北京有,咱们哈尔滨也有,到处都有,越来越多。何止小青年!今天让你侥幸碰到了四个不恶劣的,那是你今天的意外。我可没你这么侥幸,我就上过好几次当受过好几次骗,就算你今天替我瞪了那些恶劣的吧!还赔什么礼道什么歉哇?”

  

  我沉思片刻,觉得嘴上如此说说,倒也说得酣畅。而把这么一种思想方法,当成对现实的报复,似乎不是讲得通的道理。

  

  于是又说:“陪我去吧。我自己去,岂不难堪?”

  

  同学往床上一躺,连声嚷:“不去不去!你说什么也白说,要去你自己去……”

  

  我也犹豫起来,不怎么太想赔礼道歉了。但是,头脑中的闪回,却不能因此而“渐隐”。恰恰相反,由中景而近景而特写而定格。这使我仿佛从四个青年的视角来看我自己。结果我感到视角变了,定了格的我自己也变了,变得嘴脸丑陋了。

  

  那一时刻我是多么厌恶我自己啊!

  

  于是我自己去找那四个青年。我知道如果我不,我肯定会在相当长的日子里不自在,好比在自己身上某一部位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肿块儿,尽管很小很小很小,小得你也可以不理会它的存在,但对于具有敏感的癌恐惧心理的人,不去找医生,不切片,不割除,从此便总是不那么安生。我想,每个人的心灵里都是有角落的,甚至有暗角、有死角。区别在于,仅仅在于,乐于洒扫,心灵才可能是卫生的……

  

  然而那四个青年已不知去向。

  

  我无法再找到他们。

  

  这竟使我很沮丧……

  

  今天的事情和几天前的事情似乎有所不同,也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并且,作为一件事情,一件也许的确不值当寻思的事情,已然过去。却不知为什么,在我这儿,竟过不去了似的。

  

  外面风声呼啸。

  

  从我家离去的,仿佛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躺在床上的,一向以文字和语言声称自己不能容忍虚伪的小说家,在生活中最司空见惯的情况之下,运用虚伪像运用筷子一样谙熟的小说家,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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