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表弟-第30/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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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用沉默真心实意地奉陪着她。

  

  她低声问:“你怎么看?”

  

  我反问:“你指什么?”

  

  她说:“辩论。”

  

  我说:“一切人们进行辩论的事,本身都是没有唯一正确的定论的事。”

  

  “那么对他呢?”

  

  “看来大学对他和对你是不一样的。”

  

  “你认为对他是怎样的?”

  

  “也许是另一种炼狱。”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她的声音更低了,“辩论会以后,我想,他的孤独将会结束了。许多原先不理解他的古怪性格的同学,肯定将对他增加理解了。经济条件优越的同学,说不定由此受到启发,开始关注到某些像他一样的、大学里的‘六等公民’了吧?在我们的大学里,一等公民是侨胞后代;二等公民是大公司和大企业家们的儿女;三等公民是高干们的儿女;四等公民是知识分子中的某些自由职业者的儿女,比如有个体执照的律师、医生、演艺人员、拥有专利的人们的子女;五等公民是平民子女;六等公民,便是来自僻远而穷困的地方的农家子女。我想,也许会有人创立一种什么‘会社”的,以使人乐于接受的形式,关心一下‘六等公民’们吧?然而我想错了。他更是一个孤独的人了。普遍的男同学们,更疏远他了。有些男同学,在许多场合,一看见他就唱‘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男人为它累弯了腰/女人为它锁愁了眉/过了一年又一年/过了一辈又一辈/……’而且只唱这首歌的上段,并不唱下段。哪一所大学里,都有那么一伙雅皮士。他们玩贵族玩得很火。有的女生穿三百多元一条的裙子,这你相信吗?你别那么瞧着我。虽然我父亲当过市长,但离休了啊!何况那不过是一个中等城市。如果没有一处新开辟的疗养地,十之七八的中国人原先想不到它的存在。你还那么瞧着我。我不能算是大学里的贵族学生,真的不是。比三等公民低,比四等公民高罢了。我认为我跟那些学生不一样。我不玩世不恭,也不纨袴。我觉得自己挺善良,挺富有同情心,挺愿意主动用心灵去理解别人的。我想,那些一看见他就唱歌刺激他的人,心理是很糟糕的。大概他们认为,他损害了他们在大学里的形象吧?所以他们要从心理上对他实行报复?……”

  

  我却想,亲爱的表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当穷困作为一种现实,对优越发表不敬的宣言的时候,结果得到的肯定不是关怀,而只能是敌对。这一种敌对,其实是互相的。“表弟”的做法,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他所妒羡的人精神上的进攻呢?理解、善良、同情、为自己满足优越感的施舍或为他人的奉献,是填不平这种心理沟壑的。反差越大,沟壑越深。唯一奏效的办法,是消灭贫穷,像消灭丑恶现象一样,使穷人不再是穷人。而且最好不是革命的方式。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丑恶其实并不那么可怕,如同脸面上的疮痕,影响容貌但并不危害生命。而贫穷是另一种可怕得多的丑恶。贫穷是国家的癌迹象。如果这一种可怕得多的丑陋,和国家其他许多方面的丑陋结合在一起,就会发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事……

  

  然而我认为没有必要对她说出我的想法……

  

  她语调缓慢地说:“几天后,那张被放大的照片上的女生自杀了。她成为大学生还不到一年。她的死,仿佛就是那次辩论的句号。我认为她的死与发起那次辩论的学生有直接的关系,认为把那张照片放得那么大并贴出来的人是罪魁祸首,认为那样一种行为是一种谋杀行为。不管他们自己是否也这么认为。然而,却没有谁觉得,对此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没有谁忏悔过。人们很快就把自杀者忘掉了,也把那次辩论忘掉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校园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每天傍晚,一对儿一对儿的,仍在树阴下、池塘边喁喁私语、卿卿我我,沉浸在浪漫和柔情蜜意之中。我也认为,他参与了谋杀。我对他又憎恨又感激。感激他在那次辩论会上,在内心里其实很冲动的情况之下,毕竟没说出我的名字。如果,他当时指着我说:‘她,就曾高高坐在我头顶上!而且也照了相!’我想,我也肯定会自杀的。因为我的承受能力是很脆弱的。从小长这么大,我还没真正承受过什么。然而他却成了某些女学生心目中的‘拉赫美托夫’。她们都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女学生。她们在背后称他‘小拉赫美托夫’。遗憾他身材未免瘦小了些。我经过请教式的询问才知道,拉赫美托夫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么办》中的人物。我就找来那本书看。看到三分之二还多,那个拉赫美托夫才露面。他每天晚上睡钉板,为了预先锻炼一旦被沙皇的警察逮捕,能经受酷刑折磨的毅力。除了这一个情节,书中那个拉赫美托夫并没给我留下什么感人至深的难忘的印象。但是倾心和仰慕,在女孩子中是互相传染的,好比伤风感冒的人打喷嚏互相传染一样。有些女生开始给他写情书。这使某些比他英俊得多、以才子自居的男生嫉妒得要命。这一种嫉妒,如同白马王子对流浪的乞儿的嫉妒。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校园里的人马王子’。把他比作罗马神话中人首马身的怪物。说他只不过想从马的肚子里钻出来,加入诸神的行列,其实怀有堂而皇之地登上奥林匹斯山的野心。他要与马的身躯分离开的痛苦,其实是他自己的野心造成的。他们越是贬低他、诽谤他,那些女生越痴情地倾心于他。终于有一天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也钻入我的心灵里来了。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只能这么解释,我被那些女孩子们的莫名其妙的痴情传染了!你仔细想一想就不觉得奇怪了。全校英俊的男生很多,经济条件优越的男生很多,自以为是才子或自以为是贾宝玉的男生很多,善于以各种方式讨女同学们喜欢的男生也很多,但像他一样,其貌不扬,却又相当孤傲;来自很穷困很穷困的地方,却又蔑视一切经济条件优越的幸运儿,并且在黄山当过背夫的,就他那么一个啊!而他对每一个女同学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地冷淡,可远观不可亲近的样子。女大学生和普通的女孩子们并没什么大的区别。男性越冷淡她们,越对她们显得仿佛永远不可亲近,她们往往偏会对人家产生好感,偏想去亲近人家。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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