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学子-第6/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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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因自己成心说谎而暗觉羞耻。真相是,他们那一带的农民,尤其他们那一个村的农民,日子不好过得几乎只有全村上吊的份了。十五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女,差不多都离开了家乡,流浪向四面八方的城市去了。土地是无可奈何地一年接一年只有让它荒芜着了。某天晚上,同宿舍的同学大声读一篇显然是城里人写的文章给大家听,内容是针对大批涌入城里的农民的。文章说,你们农民毕竟有土地可以依赖着养活一家人,为什么还要到城市里来抢我们城市人的饭碗?措辞带有讨伐的性质。文章未读完,除了他自己,都鼓起掌来,都说好文章。那宿舍里,只有他一名学生是从农村考来的。只有他比较知道农村现在是怎么回事,农民现在的生存处境有多么艰难。农民的劳作和汗水已经只有负效益了。种地就赔钱,不管种什么都得赔。去年他家乡那个小村,家家户户的土地都种上了甘蔗。乡里决定他们村是试点,并向农民保证那对他们绝对是划算的。可到了秋天,甘蔗的价格低得不能再低,连县里的一家小糖厂也倒闭了。乡里解释,全世界的糖价都降了,认命吧。于是只有认命。他的父亲来信说,家里的地也全种了甘蔗,却根本没收,就让甘蔗烂在地里了。因为收,要一个多月。卖不卖得出去还难料。即使卖出去了,这个税那个税一扣,所剩无几。莫如出外打短工,一个月兴许能挣几百元。于是父亲就抱着患病之身又出外打短工去了……

  

  一次,他在市里过一座天桥时,见一六十多岁的老妇,匍匐地上,不断地向过桥人磕头,口中喃喃着:“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他从她跟前经过那片刻,她恰巧抬起头来,竟望着他叫出了他的小名,而他也一眼认出了她。在村里,他应叫她“三姥”。那片刻他一阵心慌意乱,从兜里掏出些零钱扔在地上豁边的小碗内,逃跑似的奔下了天桥。此后他几次梦见“三姥”。梦见“三姥”在大庭广众之下清清楚楚地叫他的小名。醒来便满心的内疚,负罪于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和“三姥”说句话?为什么不扶“三姥”下天桥,搀她到小饭馆吃一顿饭?又为什么不问问她睡在哪儿?自己能照料自己吗?……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不见得知道,在农村,有些税是铁板钉钉的人头税。从刚生下来的孩子,到八十多岁的老朽之人,无一可免。像“三姥”那样才六十多岁的老妇,只不过是想减轻家庭的负担,自己能解决自己那一份儿人头税。而流落到城市里乞讨,是她们唯一的方式。后来弟弟在写给他的信中告诉他,“三姥”死了,冻死在北京一座立交桥下。弟弟只不过是作为一件关于村里人的事告诉他的。读来也只不过是顺笔一带。而他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无声地哭了一场,仿佛“三姥”的死,他该负有很大的责任似的……

  

  “是吗?如今情形很好的农村可是不多啊,真该为你们那儿的农民高兴!”

  

  开车的男人的话听来耐人寻味。“是吗”两个字,说得尤其耐人寻味。他觉得,对方不但一眼便看出了他是一名从农村考来的大学生,似乎也一眼看出了他的家乡很穷。怎么就能一眼看出来了呢?自己脸上也没打着一个“穷”的烙印啊!而且,对方的最后一句话,简直带有挖苦的成分。

  

  可自己又为什么要说谎呢?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考自一个穷的地方,仿佛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呢?全村乃至全县全省,不是都以自己考入了清华为一种荣耀的吗?连省报和省电视台,不是都宣扬过自己的名字吗?

  

  真是的,自己又非专靠了虚夸现实往上爬的官员,对方又非什么决定地方官员命运的权要人物,自己究竟有什么必要在对方面前说谎呢?

  

  学子一时很不明白自己了。

  

  在小小的空间里,在几句话后的沉闷时刻,他更加感觉那么不自在了,甚至有点儿尴尬了。

  

  完全是为了掩饰尴尬,他没话找话地主动说:“师傅,以后可千万别开车来接我了。我……我有点儿坐不惯小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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