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钳工王-第19/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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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华勋也不明白他,也在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

  

  “近些年来,时兴了一个新词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们老百姓常说的反过来想一想吗?以前,总把咱们工人叫‘领导阶级’,其实咱们又哪里真的领导过什么呢?近些年来我就总反过来想,一个国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年代,要富强,要改革,要腾飞什么的,也许就轮到咱们工人阶级来牺牲了,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想通了现在的许多事儿。下岗啊,失业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们咽这颗苦果吗?那,咱们就当成是咱们的命吧!人对命可以不满,可以不服。不满不服,才生出志气。哭多丢人啊!哭有什么意义啊!……”

  

  气氛又恢复到鸦雀无声了。人们听得屏息敛气。

  

  章华勋怕“钳工王”说出什么影响不良的话,急对他说:“师傅师傅,您别说得这么这么……那个……师傅,大家听着,我现在很负责任地宣布,经过我的争取,姚师傅和另外四位老师傅,已经被港方无条件地收纳为新工人了!”

  

  “钳工王”却一点儿也没高兴。

  

  他看了章华勋片刻。他的目光变得忧郁而温柔了,仿佛一位因为什么事内心里觉得对不起儿子的父亲似的。他的目光里分明地包含有比语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语言难以表达的意思。

  

  他接着说:“徒弟啊,这我当然是非常感激你的。难得你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揣着我这个师傅。但我,不想入新厂……”

  

  章华勋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却又不便直问,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师傅您这又何必呢!师傅您这又何必呢!……”

  

  台下的人们对“钳工王”也大惑不解。他们皆静静地望着他,期待着他给他们一个明白。

  

  “钳工王”接着说:“近几年,厂里开不出工资的情况下,我和我老伴儿还花了厂里不少医药费。我常感对不起厂,对不起大家。我这厢给大家鞠个躬吧!……”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后,他那原本佝偻着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么弯着腰,一手捂着胃,保持着近于鞠躬的体态,又缓慢地说:“我老了,腿发软了,手也发抖了,我干不了什么了。我真的干不了什么了。已经干不了什么了,编入新厂,不是等于想躺倒在新厂的福利上吗?这多让人瞧不起啊!这点儿志气,该保留,咱们还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额,多解决一个年轻工人的就业问题吧!再多解决一个家里困难之人的就业问题也好啊!说了这么半天,其实我想对大家说明白的意思只有一个——如果咱们面临的是绝境,如果前边是一条大江大河,只有一条船,只能渡过去一部分人,渡过去的人就有了生路,难道咱们在座的,都会如狼似虎地争着往那条船上爬吗?我看不会,起码我‘钳工王’不会,我想你章华勋和许多人也不会!何况,农村人能离乡背井到城里来打工,我们城里人,不需要离乡背井,我们去打工还不行吗?天无绝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话归百种,咱们别哭,别争,别闹事儿,老的让年轻的,年轻的体恤点儿老的,咱们就当是一群牛马,没精神的,也要抖擞起点儿精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选吧!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了,总比造枪造炮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们是投资商,要投入多少个亿办工厂,不是也愿挑选年轻的、文化水平高点儿的工人吗?不是也不情愿收五十多岁干不了几年就得养起来的吗?最近我又常想,每人一张嘴,张大了也不过就直径三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亿,那就是一个直径三十六万公里的巨洞啊!每天都得往这个洞里倒吃的、倒喝的!谁叫咱们中国人多呢!将来的厂,还是咱们中国人当家做主的厂嘛!咱们中的一部分,还是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名分还是中国工人嘛!咱们中的一部分,终于又有工作了,终于每月能开全资了,终于盼到工资比以前高不少的日子了,咱们不是应该高兴吗?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吗?……我老姚今天就说这些,大家爱听不爱听的,反正都听了,不对的,你们也别背后骂我。我真的没机会再跟大家说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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